大二那年的沙滩篝火晚会上,我看完校街舞社那群牛掰哄哄的红男绿女们表演过最出彩的开场舞后,就再无心看接下去的演出。
其实那天我根本不想踏出寝室一步,叶青蕊非生拉硬拽把我拖出去。可怜好几天都没出过门,只靠瓶装水方便面和酸牛奶维持生计的我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对着镜子,看着散落于腰间的乱发和一身简易的衣着:宽松的吊带、牛仔热裤、不羁的人字拖。当初精心涂在脚趾甲上璨蓝的亮片甲油也早已斑驳褪色。这个鬼样子怎么出门啊。
我求青蕊说,总得让我简单梳下头发换件衣服再出去吧?她说沙滩上还有穿泳装的你这不算什么,而且这都快晚上了,人家都看舞台上那些人谁看你啊!接着不容缓急把我拽到宿舍楼下。于是我俩租了两辆单车,晃悠到学校不远的那片沙滩上。
在这个热带季风的沿海城市中,太阳一落,一天的生活才仿佛刚刚开始。白天被火球似的日光晒得打焉儿的各种生物,在晚风的召唤下开始复苏。
学校附近及外围的那几条街,即将成为灯火通明的夜市;人们行走的速度逐渐放松缓慢,人群渐渐变得拥挤,沙滩上的人也开始密集。不时能看到一对对情侣漫步于海天之间,或十指相扣,或相依相偎,还有一些应着美景接吻拥抱。
暮色中,微漾的海风轻抚着青蕊剪得细碎的发丝。即便是最后一点日光也要被天涯吞没,她脸上徜徉的惬意和对我说话时自然绽放的微笑,总能让我产生一种日光倾城的幻觉。
就这样,我一边享受着此刻的美好,一边怀揣着心里潜藏已久的秘密,随青蕊亦步亦趋混入舞台前方拥挤的人群中。
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又慌乱地挤了出来。青蕊被我拉着离开现场,她扯着嗓子问我:“染茉!你真得不看了呀?”
出了人群,她降低音调神秘地说:“有内部人士跟我透露,江远岸不仅有开场舞,后面还有他的两个节目呢。”
肯甘愿被叶青蕊强拉硬拽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几日未曾出门的我,觉得该到外面透透气了,再者就是听她说今晚的表演有江远岸。随之一想,当然了,这样的场合怎么能少了他。
江远岸,比我和青蕊大一届,算是本校当时最有名也是最出风头的男生,不仅是街舞社社长,更是自己组建了一支名叫“Pulling Force”的摇滚乐队。江队长是主唱及吉他手。
Pulling Force在整个大学城都很有名气。其他学校举办晚会之类的活动,都会请这支乐队捧场;在大学城里,哪家商店剪彩或搞促销,也会请Pulling Force 驻唱,尤其是饰品店和化妆品店。他们所到之处,都会掀起一阵狂风热浪,引得无数少女卖命似地尖叫,即便对他们重金属的喧嚣不敢苟同,也会对台上那几位英姿勃发的不羁少年发起一场铺天盖地的花痴。
叶青蕊就是其中之一。
在我们刚入校时的迎新生晚会上,江远岸带着他的Pulling Force给我们热力四射的唱了两曲,台风顿时似火般激情起来。观看的同学纷纷馈以热烈的掌声和阵阵尖叫,大家历经了长达一个月的军训而彻底疲倦和濒临崩溃的神经瞬间瓦解,反之以高涨到沸点的情绪替代。一贯坐在我身边的叶青蕊像打了鸡血似的使劲拧了下我胳膊,她情绪激动到快要失控。从来都口齿伶俐的她有点儿语无伦次地跟我说了句:“颜染茉你快、快看!”还不由地咽下口水,“那唱歌的男生,就是还玩儿吉他的那个,是不是美翻了?”
叶青蕊两眼冒着金光,我当时假装极其鄙视地瞅了她一眼,笑着问她:“至于吗?”她乐颠儿颠儿地使劲点头。
其实,我觉得但凡是正常女生,都没办法在江远岸这样的男生面前心无旁骛。即便她再清高,即便她见过无数美男,只要她有正常的审美,都会忍不住去对他多看一眼是一眼。更何况,江远岸不仅徒有其表,他有引人注目的才华。
所以,在这种程度上,我也是花痴。并且只对江远岸。
其实在他上台的那一刻我就瞄准了他,这种关注并不刻意为之,仿佛是种自然的牵引力。或许是江远岸血脉喷张的热情把我吸引了也不一定。所以,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自己喜欢他,并且断定这种喜欢并不随便肤浅。
一眼万年。从第一眼开始,就有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感觉。
我把这些情绪深藏起来,因为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害怕,怕别人将我看穿,怕这种私有的感觉被侵占,怕一旦暴露就会在日光下灰飞烟灭。即便对青蕊,也不想让她知道。就像我从来也没有对谁或者对叶青蕊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叶青蕊,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我要用一辈子的时间跟她在一起,不分开。
这么玄妙的好事,怎么能随便道出。天机不可泄露,我怕一旦出口,就会说破。
还记得从前,颜子名常问我的一句话:“茉茉,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你会跟谁啊?”
如今想想,他怎么会对一个孩子问出这么残忍又白痴的话来。
“……”当时的我无言回答。
“不管怎么样,爸爸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他恳切地说着,然后紧紧把我拥在臂弯。
我总能嗅到他一身的烟草味道,但那时觉得自己好温暖,心里还盘点着这句话的含义:永远不离开,该是怎样的郑重和盛大。
可是在多少年以后,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跟着一个女人出了国。
我焦急万分想把他留下,留在我和妈妈身边,可他只对我说:“只有我离开才能对谁都好,以后你会明白,我会想你,我永远爱你。”
我泪雨滂沱。甚至希望妈妈可以像我一样去挽留他,但看着她置身事外的姿态和一脸冷漠,顿时心生苍凉。我哪里不知他们的感情几近荒芜。从我懂事以来,就没见过他们像一对正常的夫妻那样生活,不是互不理睬便是相互客气,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用冰铸成,冷漠到不行。但我还是想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去挽留些什么,哪怕留住的是他们在我面前的貌合神离,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好,会像青蕊的爸妈那样让人感觉温暖。
可最后,我还是无力回天地看着他们从彼此的生活,以及我原有的家庭彻底剥离。看着他,跟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走出门去,消失在我泪眼朦胧的视线中。
之后,我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对我的所作所为:背叛。
多少年来,我只见过他一面。有时不用大脑深刻想一下,真记不清他五官的样子,只记得他离开那天留在我泪珠里模糊的影子,随岁月的逝去,就连这团影子也即将化为乌有。
他为我留下的一切印象,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记忆里渐渐稀薄。但一直埋入心底的悲伤却持之以恒,我带着满腹的恨意埋怨他对我的一切。
后来的我,极度排距“永远”这个词。为什么人们在承诺很重要的事情时,总是会用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词?
我想他之所以骗我,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在乎过一个孩子的感情。或许,他要是从来都不对我讲那句话,以后的我心里会好受些。或许他是爱我的,但何必夸口呢?如果早就料到要离开,干嘛还说那种误让人信以为真要永远在一起的话。
因此在我看来,所有好的情感,也许以沉默的方式存在才是最安全的。
长久以来,我就是以这样一种从不外露而内心又不可置否的方式暗恋着江远岸。而叶青蕊呢,总是一如既往地钟情于江远岸的各种演出,一有他的表演就会拉我去看。久而久之,喜欢的情愫渐渐浓烈成为爱。当我认识到这竟是一种爱意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最开始,我很愿意在台下,以静默的姿态对他投以最热烈的注目。有时太过专注,会觉得台下只有我一个人,他只为我一个人表演,但每每总会被雷动的掌声和喧闹的尖叫拉回现实。再后来就倦了,明知没有天高地厚的勇气去主动表白,江远岸又不会凭白无故喜欢我。别说是喜欢了,他甚至都不知道在这世界上还存在着我这样一个人。
我发现这样去爱真得挺难,甚至多少有些可笑,这么苦心地在黑暗中暗恋一个人,势必会让自己陷入自导自演自赏自怜的幻想中,可现实总是无果。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在我拉着青蕊挤出人群时内心告诫自己:江远岸只是心里的一个梦。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江水远隔的彼岸,遥望时给人一种心驰神往的憧憬。可我必须得明白,那是因为距离产生的一种梦幻,就像海市蜃楼,这种美好一旦靠近,只怕化为乌有。毕竟从我知晓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的生活没有丝毫交集。
但是,我们只是远离了喧闹的人群,却始终没有离开沙滩。
我和叶青蕊提着凉拖,在星光初绽的夜空下赤脚走在海边,青蕊手里还一直都攥着两只刚捡的贝壳。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每次到沙滩上总要捡几只贝壳,其实这边沙滩的贝壳都不算太好看,没有光鲜的色泽,没有精致的纹路,也没有奇特的形状,甚至有些还挺残缺的,整体看下来灰灰白白,间或有些褐色棕色的原点,每一只都很平凡,很多人捡起来当下把玩一会儿之后便又丢弃了。但青蕊总能从众多平凡的贝壳中选出最漂亮的,然后洗净再把它们藏起,当做宝贝一样从不示人。
我们就这样沿着海岸慢慢走着,海水将我们深深走过的脚印轻而易举地冲掉。我想,或许是时间还不够漫长,所以才不够强悍,不然也会像海水覆掉走过的脚印那样带走某些过往。
当星辰满布天际的时候,远处的晚会现场开始阑珊谢幕,舞台上那片交织的灯光渐渐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