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夏季很短,阳光充足的日子就像大都会博物馆的米芾或者黄庭坚那样珍稀。冬季常常会飘起小雨,将这只华丽非凡的精装大苹果笼罩在一片朦胧中,偶尔会让人想起伦敦的雾。站在船头的Simon没有让手下给自己撑伞,他望着有些暧昧的模糊的艾利斯岛,觉得自己的坚定和雨中的塔尖一样,都被那最诱人的温柔给软化,给模糊掉了,只留下一个空空荡荡隐隐约约的影子。
站在圣乔治码头上的时候,他是犹豫过的。不得不承认的是,一个多月的分别的确让自己有一点点发狂地想念那个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必须向距离产生的美感屈服。然而,当Gerald让人送来的那张票真的摆到自己面前时,什么骄傲什么尊严,都成了他吐出的雪茄烟圈,连影子都没剩一个。他很快到了码头,在便装过的保镖的拥护下,融入了返回曼哈顿的大群游客中。
很多年前,5岁的他是乘过斯塔滕的渡轮的。那时的Genovese重创初愈,还没有如今这样的手眼通天。当Gerald拉着他的手挤在比两人高出大半个身子的人群中,拍着胸脯说会把他带到妈妈的故乡时,他那颗小小的脑袋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然而到了唐人街他才知道,原来母亲的家乡并不像她笔下那样湖光秋色或者小桥流水。喧闹而脏乱的大街让他目瞪口呆了半天之后,他心底涌起一股愤怒,既有对Gerald的,也有对母亲的。然后,他在跟所有发现圣诞老人秘密的小孩一样的失望中明白,那些创造“憧憬”“向往”这一类玩意儿的人,跟睁眼说瞎话的童话家一样,都是全天下最大的骗子。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知道当初的失望不过是一场美丽的误会,也依然坚定地鄙视着那个被称为童话大王的人,尽管他跟自己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祖父出生在同一个传说中挺美的国度。
码头上的Simon仍旧怀着蔑视,只不过这一次对象换成了自己。上纽约湾的风打在他脸上,带着海水的咸涩,他突然挪不动步子了,在内心激烈的挣扎中无所适从。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他和手下,他才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一直到轮船起锚也没能回头。
没过多久船就到了哈德逊河口,自由女神像立刻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手中依旧举着百年前召唤身无分文的开拓者孤身或者举家前来的火炬。那一次,Gerald指着那座巨大的雕像,用一种很快乐的声调说,他妈妈可是那艘船上第一个看到自由女神像的人,因为她凝视了她好久,才听到有人大叫“America——”。Simon觉得很奇怪:“那你妈妈为什么不大声叫出来呢?”Gerald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梦想是一只小鸟啊,你一说话,它马上就会飞走的。”当时的Simon太小也太兴奋,没有时间再去好奇为什么,如今回想起来,Gerald似乎给他留下过许多问题,而且很多疑问直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Simon就在游客们不再那么光芒四射的视线间恍惚着,很快又随着船上的人潮滴进了更大更汹涌的人潮中,颇费了一番周折才钻进手下早就备好的车里。下车后,他抖了抖自己的浅蓝色GIVENCHY定制风衣,竖起领子,慢悠悠走进眼前马蹄形的庞然大物。
大都市歌剧院虽不及皇宫那样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却也不乏流光溢彩的华美气势,加上一百多年的历史和艺术积淀,在她和她盛产的种种精彩纷呈的杰作面前,那些自诩为贵族的人都不得不自惭形秽。不过,当穿着手工牛仔裤的Simon走进剧院大门时,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妖娆和雍容的气质丝毫没有被掩盖,一双深不见底的蓝色眼睛反倒为他平添了一分神秘。大概也因为如此,一路上的侍者除了表示惊艳,并没有因为他不合时宜的着装而有所怠慢。
舞台上,已被变作俊美少男的浮士德正在魔鬼墨菲斯托的带领下,潜入玛格丽特家的花园,观众都屏息凝气地看着,整个剧厅都很安静。到包厢门口时,Simon是有一些紧张的,以至于他推开包厢门的手都有些颤抖。不过,在看清里面的人后,他的紧张立即就被更为强烈的惊讶代替。
“闻名不如见面,Genovese少爷。”开口的是穿着燕尾服,头发整齐光亮的Ivy Lawson,Patriarca家的二老板,一个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人。这个传说中因为自己的意大利裔母亲太过滥情而身世不明,从小被扔在南布朗克斯长大,回归家族后一向深居简出,专事Patriarca家族幕后工作的男人,竟然会出现在歌剧院这种高雅的公共场所,这本身就稀奇得足以充当《纽约每日新闻》的头条——当然,前提是Zuckerman胆子够大。更令Simon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会出现在Gerald的包厢里。
Simon心中瞬间转过无数种可能性,仅仅一秒,他勾起一个邪魅的笑容,对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Gerald道:“原本以为Bonanno少爷请我过来,是想送我一个美女,没想到打开笼子才发现,关在里面的是一只野兽。”
Gerald上身只穿了件Cenci的海岛纯棉衬衣,本一脸享受地半躺在沙发椅上,他听了只是眨眨眼,笑道:“原来Genovese少爷不喜欢迪士尼,下次改送皮克斯好了。会做菜的老鼠怎么样?就像你们家Roman那样的。”Ivy的脸色本来有一瞬的阴沉,听完这最后一句,似乎立马就因为野兽和耗子强烈的力量悬殊而心平气和,他又看了看Simon有些发青的脸,立即就恢复成笑靥可感的模样。
Simon冷哼一声,坐到Gerald边上,一面狠狠踩他的脚,一面笑道:“我早说过Bonanno少爷社交有道,看来你还真的是生冷不忌。不如改天带你到圣昆汀去玩玩,你看怎么样?”
Gerald忍痛挑挑眉,微笑着闭了嘴。Ivy大概想到了圣昆汀州立监狱里那些嗜血如命的实质上的野兽,面上挂起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年轻人气盛一点很正常,不过作为长辈以及合作者,我不得不给Genovese少爷一个忠告:火太大,到头来容易烧到自己。”Simon虽猜到Ivy的出现很可能跟UAL有关,不过闻言心底还是吃了一惊。Ivy说着,命身旁的保镖打开手推车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干净的长脚杯,倒了半杯暗褐色的酒,很恭敬地递给Simon,他自己则在一旁笑眯眯地说:“Lynch酒庄的Ch?teau,应该能帮你下下火。”
Simon瞥了一眼冰桶中的深色酒瓶,笑道:“酒是不错,不过把二十年的陈年葡萄酿放在冰桶里,实在是有点可惜。”Ivy脸色一变,侧头对手下沉声道:“换瓶常温的来。”他的手下还没反应过来,Simon又道:“哦,差点忘了说,83年的Ch?teau对荡气回肠的《浮士德》来说,好像也太温柔了点。”Ivy沉着脸又说了句“拿一瓶85年的Chambolle-Musiguy”,手下连声应着,眼睛却不断瞟向Simon,见他没再开口,这才推着车出了门,脚步声很快消失在玛格丽特的歌声中。
夹在两人中间的Gerald一直没说话,此时似乎为了打破尴尬,笑道:“这里也算美国一个挺大的赌场了。就在这里,有人一夜扬名,也有人一朝出局。”
本是一句伤感的话,此刻从Gerald口中说出来,带着他玩世不恭的语气,感伤完全变了调,甚至染上了一种莫名的诙谐。
“这都是欲望作祟啊,”Ivy竟然很配合地用上了沧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人不是欲望的奴隶。”他顿了顿,又意味不明地道:“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骗到魔鬼。”
Simon本来面向舞台,装作欣赏浮士德与玛格丽特互诉衷肠的情景,听了他的话心底微惊,面上哂道:“不愧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情场老手,也只有Ivy你才能有如此高的觉悟。”
Ivy年过而立还未娶妻,Simon在庄园是听过有关他档案中这一条记录的各种猜测的,其中也包括对其雄性表征的怀疑。Ivy还是笑眯眯的,道:“哪里,我只是随口一说。相比之下,还是意大利歌剧更和我胃口一点,比如维瓦尔第的康塔塔咏叹调……”
他和颜悦色的话没说完,Simon打断他道:“确实,意大利人做起生意来不怎么样,写写曲子倒还过得去。不过,你知道这些曲子怎么唱最动听吗?”说到这,他看了看Ivy微微有些阴霾的灰色眸子,笑着补充道,“答案就是阉伶,也就是会唱歌的太监。”
Ivy的脸色完全沉下来了,结起了一层厚厚的阴冷,就像硬邦邦的冰块一样。Simon对此视若无睹,依旧笑得无邪,心想看来他对八卦也挺感兴趣的,改天倒是可以交流切磋——如果他有改天的话。
Gerald笑眯眯地看着男人,道:“Ivy不用在意,Genovese少爷喜欢讲冷笑话。”
Ivy面色稍霁,回了句“Genovese少爷懂的东西确实不少”,就望向了围栏外,似是等着Simon把火烧到别处。
Simon耸耸肩,有些遗憾地道:“我那点常识怎么能跟Ivy的知识相提并论呢,小打小闹,附庸风雅而已。”
Ivy板着脸,没好气地说:“进了歌剧院,当然要谈歌剧,Genovese少爷过谦了。”
“哦,原来Ivy是这个意思,”Simon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一脸期待地道,“那上个月你去金三角替家族收钱的时候,应该在泰国见过不少妖艳的美人吧?怎么样,质量不错吧?”
Gerald似是忍不住地轻笑了一声,Ivy的脸已是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来,目光阴鸷地注视着一脸无辜的Simon。手下正好推着车进来,见状战战兢兢地道:“老爷,酒换好了……”Ivy冷声说了句“送给这两位少爷,让他们慢慢品尝”,便怒气冲天地出了门,扬起的风险些把布幔划出几道口子,Simon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那些屁滚尿流跟出去的手下。
舞台上,浮士德和玛格丽特热烈地拥吻着,而计谋得逞的魔鬼就躲在窗外窃笑。他的笑声很尖锐,让人听着会生出一丝莫名的痛楚。
换景的时候,包厢里安静了下来,甚至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气氛渐渐变得有些暧昧。Simon感到一点该死的紧张,于是清清嗓子,吊儿郎当地说:“你好像特别喜欢跟我玩惊喜。这次又是要演哪一出?”
好一会儿,没有等来料想中的回答。Simon感到有些烦躁,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在看到他低垂的睫毛时吃了一惊。弥漫在Gerald身上的那抹暗淡的忧伤,自己从前就只见过一次——不过,仅仅一次,就足以让他终生难忘。Simon的心立刻就软了,正觉得挫败,Gerald突然开口道:“刚才我一直在想,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再回到这里,再看《浮士德》,一天换一个座位,一直看十年。”
Simon有些没好气,又有些恍惚:“拜托,一个魔鬼看另一个魔鬼,还有什么看头?别说十年,有没有下次都很难说,我照镜子已经照的够多了。”
“我喜欢看魔鬼。”Gerald脱口而出。Simon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有些错愕,更出乎他意料的是,Gerald忽然扑过来,紧紧按住他的双手,身体压在他胸口上,让他有些气息不稳。Simon本能地就要挣扎,然而仍然萦绕着他的那股伤感,一瞬间就瓦解了自己挣脱的意图,他只好放松下来,警惕地与Gerald对视着。
Gerald痴痴地看着他,目光有些迷离:“我喜欢看他暹罗猫一样的眼睛,流水一样的双唇……我喜欢他的一切……”
他在Simon耳边柔声说着这些话,呼出的热气喷到他的颈窝里,让Simon一阵紧张,蓦地想起老头子曾说过的一句话:
艺人善于用事实掩盖谎言,政客擅长用谎言掩盖真相。
Simon一直觉得,在老头子说过的所有废话里,只有这一句还算有点道理,所以他很快记了起来,也很快联想开来,尽管他不确定Gerald到底是梵高还是尼克松。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Simon打断他的一脸陶醉。
“有。”Gerald毫不犹豫地说。
“什么?”
“我爱你。”
“……还有呢?”
“相信我。”
他直直看着Simon的双眼,绿色眸子发着光。Simon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道:“你的眼睛也很美。”
Gerald愣了一下,嘴角一弯,笑容有些羞涩:“谢谢。”
“就像祖母绿一样。”Simon幽幽地道。
“会发光的宝石可以给人带来好运,很好的事不是吗?”Gerald依旧很温柔地对他微笑着。Simon看着他,心里突然烦躁不已,身体却不能动,只得别过头,淡淡地说:“不错,可是它太神秘了,不是吗?就像你一样,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我可以学不会你,可是不想看不懂你。”顿了顿,又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玛格丽特。”
Simon说完,心里有些释然,又有些后悔。Gerald果然怔了怔,慢慢松开了他的手,不过很快又微笑起来,语气略带无奈地说:“你不会成为玛格丽特,S,因为我不是浮士德。”他见Simon没有反应,便直起身,慢慢走出了包厢。
华美的舞台灯光下,玛格丽特高呼着上帝的圣名,早已忘了情人的模样。Simon听着那刺破云顶的呼喊,有一点茫然。
圣诞在山姆大叔的心中虽不及感恩节来得重要,却也不会缺少那分该有的热闹。人们总是提早一个礼拜便开始布置圣诞树和橱窗,到了24号晚上,街上行道树已是满满地缀上了彩灯,在飘飘扬扬的雪花中闪烁着,看上去很是精致可爱。
Simon在中心广场的人群边缘仰起头,望着那只过于逼真的天使,面带笑容地咬牙切齿。他今天原本不打算来曼哈顿。过去的每一个平安夜,他都是和Gerald还有Anjali一起度过的,三个人总是会在峭石之巅上观赏那棵超大的圣诞树。这个时候保镖总是会被赶到观景台外,所以每逢这一天,Simon都会难得地欣赏到Anjali对着天使或者星星满面憧憬的神色,以及Gerald看着脚下黑压压一片蚂蚁一样的人头一脸惊叹的表情。然而今年似乎是没有可能了。
当Roman依照往年惯例征询他的意见时,他很干脆地说了不用备车,然后翻出一大堆看过几十遍的动画,一个人静静地放起来。不过他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因为每一部电影都会让他想起曾拉着自己一起看的Gerald。正当他烦躁不已的时候,Roman敲门进来,毕恭毕敬地道:“Anjali小姐刚刚送了礼物过来,少爷是现在就看,还是先放到储藏室里?”
Simon犹豫了片刻,淡淡地道:“送过来吧。”
Roman应了声“是”,站了会儿又道:“还有一份礼物,不知道该不该报给少爷……”
“是Bonanno家送来的对吧?”Simon没好气地说。
“没错……”
“退回去吧。”
Roman愣了愣,才用双手递上一个信封,犹疑着道:“来的人说,送礼物的人早就知道Simon少爷不会接受,所以交代我们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您……”
Simon瞥了眼Roman手中的蓝色信封,蹙了蹙眉头,还是接了过来。打开信封一看,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照片上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某家酒店的沙发上品酒,神态看上去非常亲密,他们身后是《纽约时报》当天的报纸,头条上被曝获得政府巨额投资的UAL蓝色标识格外醒目。
他骂了声“Shit”,冷着脸让Roman把那份礼物送进来。管家慌慌张张出了放映室,让人把那个足有一米高但包装得挺别致的盒子轻手轻脚地抬了进来,放到Simon面前。他三两下拆了包装盒,发现里面是一棵装扮精美的圣诞树。
Simon沉思片刻,裹上大衣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