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平安回来啊,我最亲爱的S和G……”女孩擦着双颊,徒劳地想要把漫漶的湿意抹掉。她穿着白色丝绸蕾丝翻领衬衫,灰色棉布裙里是被深蓝色袜子裹着的细长双腿,浅褐色圆头靴子刚过脚踝,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蛋糕上的公主一样。
“放心吧,我挚爱的女孩。我们会凯旋的。”Simon揉揉红红的眼,紧紧拉了拉女孩的手,似乎就能感觉到有种力量涌进身体,可是又忍不住一阵阵心酸。
“保重啊,A。”Gerald低声安慰,眸子里闪着水光。
Anjali看看两个男孩,勉强一笑。她的笑容很美,眸子温柔澄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蝶翅般柔美轻盈,只是眼底似乎总是藏着一抹忧伤。Simon常常觉得,那抹微笑就像线上的风筝,一不小心就会飞走。
吉普车开动,女孩的身影渐行渐远,挥舞的手变作天边的一抹云。
“Anjali……”Simon努力把脑袋伸出车窗,视线一直锁在女孩身上,窗框硌着脖子,他也没觉得疼。
“振作点,S。A也会希望你开开心心的。”Gerald揉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再也看不到送行的人时,Simon收回了头,任Gerald将自己拥在怀里,就像过去无数个可怕的暗夜里那样。
“我们是不是会死,G?”恍惚中,他听到自己问了这么一句。话出口以后,他心中的不安,或者说一种隐隐的恐惧,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别怕,我会在你身边。”Gerald望着前方,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肩。或许是习惯使然,Simon的心很快安定下来,开始相信这次冒险之旅将是趣味无穷的,渐渐在幻想中进入了梦乡。
只是,幻想终究是幻想。真实的热带雨林,远比想象的残酷。气候,食物,住所,民风……远非普通富家少爷所能承忍。尽管从12岁就开始接受父亲安排的特训,一度连续几天几夜在野外带枪宿营,甚至险些被敌人一枪击毙,Simon还是感到了绝望。湿热天气引起的不适能靠特殊服装减缓,食物可以用压缩食品和当地一些勉强可入口的东西凑合,有了餐风露宿的经历,居所也不是问题。只是,孤独,巨大的孤独,就像无边的蛛网一样困住了他。
他想念在斯塔滕岛的日子。把管家Roman的椅子的一条腿锯掉一小截,在厨娘的干洗机里放一只豚鼠,跟Gerald一起练习枪法时用教练当靶子,给Anjali的父亲的老爷车装上一个仿真计时炸弹……在别人惊慌失措或者暴跳如雷的时候看好戏,是Simon的一大消遣。不过,他更喜欢的,是在金色的夕照中看Gerald拉小提琴,或者在平安夜听Anjali用钢琴弹《圣诞树之歌》。每次看着Gerald闭上眼一脸认真而陶醉的样子,他都会深深地沉醉其中,置身天堂般美好。
此时的Simon相信,如果没有Gerald的陪伴,他一定会在深林为皮,钢铁为里的大箱子里闷死。
“看,这只蜘蛛像什么?”Gerald扒拉着一只八脚乱弹的小玩意,兴致勃勃地嚷道。
“蜘蛛侠。”Simon抬起眼皮瞟瞟那只花花绿绿,有气无力地答。
Gerald敛了笑容,在Simon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G?”Simon感到惊讶。对他而言,如果Anjali是天使的话,那么比自己大两岁的Gerald就是宙斯,永远充满力量的神。天使可以流泪,然而天神不能软弱。
“你当初为什么会接受Frederick的训练?”Gerald看着他,一脸认真。
“为了报仇。”Simon不假思索地答。
“是啊,可是现在的你,已经不想报仇了。”
“不,我想!”Simon瞪大眼望着Gerald,有一瞬间因为自己的誓言受到侮辱而感到愤怒。
“一个意志坚定的复仇者,是不会轻易被打败的。”Gerald一字一句地说,语气依旧笃定。
Simon怔了怔,随即低下头,问道:
“你为什么会关心我的仇恨呢?朋友不是应该劝诫对方放下仇恨,以德报怨吗?就像A那样……”
“相信我,S。”Gerald扳过他的肩,温柔而坚定地说,“我愿意爱你所爱,恨你所恨,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
Simon看到那双绿色的眸子,蓦地想起了无数逝去的日子,一起逃学,一起打枪,一起偷酒喝,一起调戏码头船坞的老板娘,一起教训欺负Anjali的Michael……
“G……我相信你——永远。”
没过几天,两人被带进了Genovese家族和Bonanno家族合作运营的秘密基地。地下室昏暗潮湿,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恶臭,电灯就像画在墙上的油画,有着虚幻缥缈的感觉,地面时不时冒出一两只不知名的黏糊糊的爬行类,Simon花了好大力气才咽回胃里的恶心感。他们行走在一片昏黄中,就像淹没在深海里,让人感到莫名的窒息。
Gerald握着他的手紧了紧,Simon悬空的心才往下沉了沉。
“到了。”带路的士兵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把门踢开。下一秒,门内好几人拔出了枪,指着门口,待看清带路的人,才向这边点点头,士兵便将两人推进去,然后关门离开。
Simon忍住了拍门的冲动,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一转身,看到一名穿着草绿色军装的男人慢慢走了过来,黑皮靴踏在地面上,发出噔噔的空响。他紧盯着来人,暗暗攥紧了拳头。
“两位少爷,”那人嘴角挂着一个戏谑的笑,声音不冷不淡,围栏外的观众般打量着贴着铁门的人,“实验体已经注射过药了,再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开始试验了。”
“你得先告诉我们需要怎么做。”Gerald用他那波澜不惊的声音说,右手安抚地捏了捏Simon的肩。
“哦?这些老板都没告诉你们?”那人笑得愈发张狂,牙齿挤出唇缝,让Simon想到了母亲说过的困住齐天大圣的五指山。
“这种小事,当然是由小喽罗讲解,哪用劳烦老板这么兴师动众?想不到堂堂Philip指挥官,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
Philip的笑容兀地脱落,目光闪过一丝阴冷。他看了Simon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身往前走。
“这次用的是最新的致幻药,不过原料仍然是蘑菇。药效大概有16至22个钟头,在此期间——”语及此,Philip猛地回转身,右手往旁边一指,冲着两人阴恻恻一笑,“他们都是你们的俘虏,要杀要剐,随你们喜好。”
两人转过头,看到三个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扔在墙角的人。他们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衣服一片凌乱,勉强能辨认出上面属于雇佣兵的标识。Simon心底一惊,未及细想,又听到Philip的声音响起。
“你们可以给实验体下命令,让他帮你们杀人,你们不喜欢的人。”
Simon的呼吸蓦地一滞。他突然意识到, Philip若是足够大胆,完全可能利用这间屋子里几具实验体中任何一个,割开自己和Gerald的喉咙,然后对上谎称实验体失控,误杀了两位毫无经验的少年督军。
仅仅几秒,他厚实的防蚊虫外套内,衬衣和后背粘在了一起。
“谢谢Philip指挥官的提醒。”Gerald的语调仍然平静,Simon偷偷看了他一眼,不见他的脸上有丝毫慌乱。Philip冷哼一声,踱着步子走到前面,在一扇黑色铁门旁的密码盘里输了一串数字,三声警示音后,铁门应声而开,他带头走了进去。Gerald拍拍Simon的肩,Simon咬咬牙跟了上去。
真正看到那些实验体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Simon还是倒抽了口凉气。浑身肮脏僵硬的躯体,被一张破布简单包裹着,露出的肌肤上淤青满布。有几具实验体面庞上甚至满是抓痕,呆滞无光的眼珠,比掉光油漆的墙壁还要死气沉沉。看到这样的身体,还有谁能想到,也许几个月前,几天前,甚至几分钟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有知觉有思想的“人”?
Simon咽咽口水,看着Gerald慢慢走近其中一具实验体。Philip抬起手,示意手下把猎物带进来。
“杀了他。”一个声音冷冷道。
在场的清醒人都惊呆了——除了刚刚朝实验体下命令的Gerald。
不及众人反应,一声枪响贯穿整个房间,房子的铁皮闷雷般震了震。下一秒,原本灰色雕塑般的躯体突然弹了起来,以光的速度一把夺过Gerald手中的枪,瞬间扣动了扳机。
此时,惊异像最迅猛的传染病一样,镶在了所有人的脸上。然后,Philip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胸,又缓缓收了目光,砧板一样重重倒地。
“G——”Simon低呼一声,紧紧攥住了Gerald的胳膊。Gerald回握住他的手,发白的唇上勉强挂起一个笑容,目光又转向地上摆成一个“歹”字的尉官身上。看着那人胸前不断绽放的两朵墨红玫瑰,两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们刚刚看到什么了?”Gerald突然扭头,目光仿若螺旋桨割裂水流般扫过周围的人,语气竟然透出阴狠。那一刻,Simon心中莫名地有了丝颤抖。
“什么都没看到。”其中一个士兵笔直站着,面无表情地道。其余人也陆续如斯作答,有几人脸上却有一分忐忑。
“不,刚刚你们看到了。”Gerald冷声道,握着Simon的手用力紧了紧,“刚刚那一幕,便是反叛者的下场。至于以后,除了服从督军的命令,你们什么都不用记得。”
“是,长官!”
Gerald面对着这群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士兵,昂首而站,就好像恶魔看着锡兵一样气定神闲。Simon怔怔望着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坚毅的颜色和冷硬的线条,突然发现,Gerald在闪闪发光。
正午的阳光钻过树叶的间隙,在河面洒下点点繁星。颜色陈旧的小渔船悠闲的淡水鱼般,不急不缓地前进着。蜿蜒的河道旁,雨林的树木垂下粗壮的枝丫,时不时在小船前进的路上横斜着。五彩斑斓的树蛙偶尔高高跃起,捕捉他们最爱的热带食人蝇。
“这些树蛙真可怜。”Simon懒洋洋歪坐在船尾,吊儿郎当地说,“食人蝇的克星就很伟大么?还不一样要时刻提防那些藏在林子里,或者水里面的水莽。”
“是很可怜。不过跟树蛙相比,水莽也太少了,对吧?”Gerald用长刀劈着支在路上的树枝,微笑着说。
“所以刚才真的很险。”Simon看着他的身影,一脸惬意,“如果Philip没有被你吓到,或者实验体射击的是你,我们俩都会没命吧。”
“现在我们不都活着吗?这样就好。”话落,大树交叉的手臂已被他一一斩尽。Gerald收起刀,在Simon身边坐下来,双手抱着后脑勺。
“我是说如果——”Simon扑到Gerald身上,用食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脸凑得极近,“你没想过我们有可能会死吗?”
Simon能感觉到Gerald吐出的热气由下而上喷到自己的颈窝里,他突然想到烟火划破夜空的瞬间,心里忍不住一阵战栗。
Gerald却轻轻笑起来。
“笑什么?”Simon蓦地觉得愤怒——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因为失望,嘴上恶狠狠地吼道,“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
Gerald看看那张微微涨红的脸,才止了笑,改成一脸认真的表情,盯着Simon的眸。
“你不觉得,要是我们能死在一起,也是一件挺不错的事吗?”顿了顿,Gerald又别开眼,道,“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
Simon还来不及吃惊,又听到Gerald轻声说:
“我爱你,Simon。”
那一刻,Simon感到了强烈的震撼。那是他14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因为感受到爱意而震撼,而这爱意是另类的,是莫名的,是充满了模糊的危险的。
良久,Simon都回不过神来。尽管他身为一个黑道王子,从小就被教授处变不惊的本事,尽管两人身处环境恶劣危机四伏的亚马逊河畔,四周没有柔美和风浪漫烟火,他却跟许多被表白的少年一样,除了呆呆地望着对方,什么也不能做。他心里很矛盾,虽然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纠结。他天生不是一个好学生,可是此刻却那样渴望能有人来教他如何对待这样的感情。
“把你自己交给我,放心地交给我,好吗?”Gerald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轻声问道。斑驳的树影像画在Gerald脸上的一帧帧动画,一一经过淡棕色浓眉,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最后是上薄下厚的嘴唇。好久好久,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恍惚中,Simon听到脑海里有个声音回答YES,终于觉得自己不再犹豫了,于是动了动嘴唇。
“砰——”木箱坠地的声响划过长长的河面,钻进两人的耳朵,Gerald猛地跳了起来,警惕地望着前方,Simon也趴到船沿上往外看。不远处的河面,一艘装载着十几个大木箱的渔船正缓缓驶离,除了方才的失误,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个倾斜的木箱口朝着这边,往河中倾倒着一袋袋白色的什物。不过片刻,一个船夫打扮的人从船头匆匆忙忙冲出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扳正箱子,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一会儿,另一个人出现,帮忙搬弄了几下,突然朝这边望了过来。
Gerald连忙抓着Simon的肩,两人迅速蹲到了船沿以下,躲开了对方锐箭般的目光。Gerald示意Simon别出声,他们紧张地等了好久,前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大概以为这是一艘弃船……”Gerald对Simon眨眨眼,用气声说到这里,忽的抬起了头——一张满面横肉的男人的脸,正乌云般覆住了两人头顶的天空。
“啊——”Simon低低叫了一声,往后倒了去,胳膊却被Gerald一把拽住,用力甩到了船尾。忍住浑身散架的疼痛,Simon努力爬起来,头昏眼花,只看到Gerald似乎被人用力提了起来,微微挣扎着。
“G——”Simon想要扑过去,右脚一阵剧痛,不由倒了下来,眼睁睁看着Gerald腹部挨了好几个拳头。然后男人扔下手中的人,庞大的身躯向Simon走了过来。
“不!我们是Genovese家和Bonanno家的人,你们不能动我们!”Gerald挣扎着站起,一面朝那人跌撞着扑过去,一面用英语大声嚷道。那人似是什么都没听到,右手已经拎起了Simon的衣领。此时,另一人也跳上了这艘船,单手抓住了Gerald。
“放开我!放手!……”Simon拼命挣扎,半边心思考虑着要如何到船尾的小工具箱里拔出枪,混乱中听到Gerald用奇怪的语言跟来人高声交谈起来。不一会儿,一只手已探向箱子的Simon感到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松开了,便慌忙挣脱,正欲打开工具箱,Gerald却扑到自己身上,满脸焦急地问起自己的伤势。Simon刚想告诉Gerald自己的意图,却见两个男人已经走开,跳回到他们的船上。
“怎么回事……”Simon看着迅速开走的船,心中盛满疑惑。
“他们是我们两家在这个三角区的雇佣兵,不过只会土著语。”Gerald微笑着答道。
“你还好吧,G?”Simon看到他嘴角的血沫,感觉心被绞着,疼得发紫。
“我没事。”Gerald说着轻轻握了握Simon的右脚踝,看到对方龇牙咧嘴的模样,顿时一脸歉意,“刚刚见你跌倒,就猜到扭了脚……对不起,我没把握好力道,这么用力推你……”
“不,”Simon双唇弯成一个柔和的角度,“是你救了我。”语落,抱住Gerald的脑袋,在他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我也爱你。”
Gerald愣了愣,转而高高扬起唇角。
“我有份礼物送给你。”
“不要告诉我是99朵玫瑰——”Simon拧着眉头一脸鄙夷地说,“我不喜欢玫瑰,它的血不如蔷薇艳丽,刺没有刺猬多。”
“哦……这份礼物保证足够艳丽多刺。”
“那是什么?”Simon想起今天的出行完全处于行程之外,忍不住觉得好奇。
Gerald只是微笑,并不回答。随着船身的行进,河流的分支越来越细,直到小船停在一棵藤蔓缠绕的大树跟前,水流突然找到了尽头。Gerald跳下船,三两下钻到紧密交缠的树藤中,不一会儿又伸出个脑袋,示意Simon跟过去。
幽深的雨林总是给人一种危险的暗示,这片纵横交错的树藤也不例外。然而从上午开始,这一天都是充满了惊险的,此刻的Simon,没有丝毫的犹豫,就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