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隐匿于密林之中的女子忽而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地都已随红日西斜,风离雪终于意识到,她走了。
再侧首去看段平凉的表情——段平凉没有表情。他修长的身躯倚着树,双手抱着胸,青衫一荡一荡地飘拂,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她不敢去打扰他。不知为何,她从他秀如玉树的身姿中读出的却是寂寞,满满的一身的寂寞。
忽而他睁开眼,直起身,向前走,“走吧。”他说,声音疲惫极了,好像已在刚才一场假寐中,行过了万水千山。
十二年有多长?
或许有一生一世那么长,长到足够让岁月的河面无表情地冲刷走岸边的所有记忆,让光阴的崖静穆严肃地隔开两场空白的梦境,每一日每一夜的刻骨相思到得最后也不过凝成了“十二年”这三个字,不会有人记得十二年前曾有一树桃花惊泣而落,仿佛房深风冷时一个人的寂寞歌吟。
然而十二年——十二年或许并没有那么长——或许并没有长到足够让我——忘了你。
段平凉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这湘西密林中的路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好像他昨天正在这里痛呼一个人的名字,而那个人衣袂飘飘、环佩叮当,怀里捧着的还是那把他送与的独幽琴,就那么走远了,毫无留恋地走远了,没有回头。
“玉儿——玉儿——”
而她没有回头。
从未回头。
她今日却又出现,用那个她惯用的血色游戏唤起他陈旧的记忆。
忽然之间,灰衣少女拦在他面前,截断了他悠悠然不知所归的思绪:“你还好么?”
他抬了抬眼,看见一张平凡之极的脸,忽而身心疲倦得直欲倒下,却还是撑出了一弯不羁的浅笑,“我很好。”
她不语,只是往前走。两人在密林中沉默地穿行了约半个时辰后,他问:“接下来,去哪儿?”
她想了很久,终于开口,话音涩涩的,像是挣扎许久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去江陵吧。我想……看看他就好。”
开满雪白灵幻的白羽凌霜的山谷里,有一个美丽的声音幽幽地凄苦地飘荡:“姑姑……我后悔了。”
回应她的声音苍老枯槁,却透着安详的暖意,“傻孩子,他根本不是回来找你的。”
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发颤:“我知道,我——我好恨!十二年……我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了……我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了啊!”她似乎以手捂脸,话音闷闷地带了哭腔,“可他却来了!他来了,却又并非为我而来!姑姑,我好恨啊姑姑!”
“恨……恨吗?”郁欢喃喃,有些疲倦地垂眸,透过竹窗望向那一片白如缟素的枯寂的花儿,“恨是对的,咳咳……当已然失去了爱,就只能靠恨活下去……你姑姑我如果不是恨着郁画那个贱人,只怕——早就撑不住死掉了!咳咳,依靠恨而活着,”她嘴角忽轻扬,绽开一个风韵万千的笑,“真可悲啊。”
“可是,”年轻女子欲言又止,“郁画——不是早已死了么?”
“哼。”郁欢一声低嗤,“她死是死了,可却是最近才死……姑姑料错了!”
“姑姑只怕也没有想到,她还留下了一个徒儿吧?”年轻女子的话音忽然转凉,凉如冰泉漱石,清澈而无情。
“那个妹子哟……”郁欢声音渐渐低至不可闻。
两人交谈声隐去,却见得一只雪白的鸽子,“呼啦啦”从那吊脚楼的小窗中振翅飞出,转眼没入山林云烟里。
江陵,罗汉崖下,归云山庄。
陈子逝解下鸽腿上的纸条,细细看过,温润如玉的眉眼里飘过的颜色,不知深浅,不辨喜悲。
“她活下来了。”他走入这个没有窗户的地下暗室,踏在玄铁地面上的脚步声格外空旷。
这里不见五指,浓黑一团将他包裹其中,但他知道冥冥中那个人在听着他说话。那个人永远都在,那个人无所不知。
“哐啷”一声,茶盏碎地的声音,在空空铁壁间回荡得决然惨然。
他的师父,苍凡子,面容亦隐在黑暗之中,他听见这异常清脆的碎裂之声,脸色白了一白,话音却低到温柔,是在和那个不见眉目的人说话:“你莫生气,我们还有很多法子可以除掉她……”
却没有人做声,室内一片冰冷。苍凡子转头对陈子逝疾言厉色道:“你也太没用了!你当庄主花这一番功夫很容易吗?给你解毒还耗去庄主一成功力,你却什么也没做成,不觉惭愧吗?”
陈子逝顿了顿,轻声道:“我们的机会还有很多,比如他们此时正从水路往江陵来……”
从沅江入洞庭,还未到江陵,风离雪就知道自己已不用去了。
船上,许多江湖豪客议论纷纷:江陵刀会上,白云宫门下陈子逝一剑绝色,挑尽天下英雄,已然拿到风渊、雪涯二剑,潇洒离去了。
段平凉看到她刹那苍白的脸色,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走过去在一桌江湖人中坐下,自斟了一杯酒,笑道:“萍水相逢,甚是有缘,段某敬各位一杯!”
座中长者端详他几眼,也自笑了,“原来是段公子!好,喝酒!”
一位娇娇怯怯的女子更多看了他几眼,晕生双颊,“这位莫不是……多情公子……”
“浮世虚名,不足挂齿。”段平凉笑得一脸纯良无害,“方才听得各位提及江陵刀会中事,却不知陈公子拿到二剑之后,可有给大家一饱眼福?”
“这……”长者捋须沉吟,“这却未曾。不瞒阁下,陈公子乃是老夫小婿……”
段平凉仍是微笑执杯倾听,就好像他阴错阳差撞上了相思门门主全在他的预料之中。风离雪站在一隅,沉默低首,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小婿在江陵刀会结束后,一直未曾归家,而小女有孕在身,老夫原在南方访友的,实在放心不下,故往临安去看看。”
有孕在身?段平凉心中暗笑,人家连孩子都快有两个了,你还在瞎念个什么劲?面上却还正经得很,“原来如此。”
八百里洞庭,波渺渺,梦依依。
冷。
黄昏时分,黯淡的天色侵入苍绿的水光,就像深冬的寒冷侵入一片死寂的心腔。
她静默地站在船舷边,暮云漂浮在她眼底,晚风吹不化她凝结在前方的目光。前方,前方是岸,岸上有雪或是没有雪,岸边有人或是没有人,甚至林木之后有许多吹吹打打锣鼓喧阗的热闹之声,她都统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她只有一种感觉——冷。
好冷。
就像——就像她出生的那天——虽然她没有记忆,但母亲却经常说起,那是在一个大雪天,漫山空白,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片叶,空白得让人害怕。然后父亲就在这片封山的大雪中离开,在她和母亲都安然熟睡的时候,他只是为她们盖好了被子——很仔细、很认真地盖好了被子,生怕她们被这人世寒凉所苦——就走了。
与他孤独的身影为伴的,只有那柄名叫雪涯的剑,和那一片突然灼灼盛开的红梅花。
冷。
冷到骨子里,就成了麻木。
麻木地看着落落苍穹终于完全黑下来,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无耻,心心念念的是一个有妇之夫,她想自己到底还能卑微到哪去,可更难过的是哪怕她卑微成了他脚下的泥也——没有用。
为什么不说痛?
因为——没有用。
为什么不哭不醉也不说话?
因为——没有用。
好冷。
冷到极致,她笑了出来。她笑着开口,轻轻唱出——
何日星沉月坠,待奴伴郎同醉。
回首莫频频,可知浮生是泪。
****他年梦寐,神魔难辨伤悲。
若问当时意,唯有一身憔悴。
——忽而一暖。
暖意隔绝了寒意,是段平凉脱下自己外衣披在了她身上。“很美的歌声。”他淡淡一笑,声音清旷而杳渺,带着温柔的慈悲。
她也在笑,笑着拢紧了他的外衣,轻声漫道:“我曾经以为……我也能遇见一个……像我爹那样的人。”
他的眸光一闪,“你不怪他了?”
“怪他,当然怪他,可是——”她怔怔然道,“他是真的、真的很爱我娘,我娘——我娘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你还不懂,”他也望向船外,疏星渔火,残月如冷笑,“最深的幸福,往往来自于最深的痛苦。”
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沉默了。
因为两人都听见了——水声。
船上的水声。
船底被凿穿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舱底奔去,只见舱底积水已有尺许深,没过了大多酒坛器物,而此时,船上已是乱作一团。坐船的多是四海为家的江湖人,逃命逃得飞快,会水的一头扎进水中,不会水的也早抢了船家的小筏子逃之夭夭。相思门约四五人也护着老门主离开了险境。
“为什么不逃?”水从膝边渐渐漫至腰间,段平凉的神态依旧潇然自若。
风离雪眼睛一眨也不眨,“因为我想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
话音甫落,断情已出鞘!刀光在水面上斩出一道艳红的光弧,微勾的刃尖猛地抓住了面前一个黑衣人的肩膀,再往里一收,便生生撕下他一块皮肉!
那人黑衣蒙面,重伤之下却不呼痛,血水披离却仍是目光冷漠不显狼狈,风离雪心中蓦地“咯噔”一下,突然说不出地难受,好像这一刀之下错失了什么——
“喀喇”一声,段平凉没有取扇,而是单手扭断了又一名黑衣人持剑的手腕。江水已涨到两人颈间,两人一跃而起,段平凉稳稳落在一艘经过的大船上,风离雪的右足却被水中人死命一扯,锐痛——骨折!
她重心骤失,一下子跌入了不知深浅的洞庭水中,而那里,还有二十来个黑衣人蓄势待发!
段平凉想也不想便又跳下水去,揽紧她腰在水中一旋,以左肩硬受下黑衣人砍来的一剑。她由他扶着,断情刀绯色光芒如流星般瞬间一耀,已一连斩断三人长剑!
大船上忽而垂下一根绳索。
段平凉劈空掌发,击起千里狂浪,阻断黑衣人的视线。两人迅速沿绳索攀上了大船。大船破水而行,速度极快,不多时已甩掉那些黑衣人。
镂彩纹金的龙头大船,舷边有花灯万点,夜幕之下迷乱人眼。段平凉方才抢上时并未去看船上之人,此刻却看到了——
花流莺在船头抚琴。
而坐在一旁喝着茶听琴的人,却是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