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说老七,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
“平凉城外啦!那可是一块黑黢黢的坟地哪,我就见你在那儿哇哇地哭,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啊……所以才给你取名叫‘平凉’嘛。”
“那你怎么晓得我姓段哪?”
“这个嘛,我捡到你的时候呀,你的脖子上挂着块长命锁呢,上面写啊,段家子某某……后面的字老七我不认识啊。”
“所以那才该是我的名字!”
“嘿嘿,你还得庆幸老七好歹认得平凉城门上那两个字呢,还敢说我的不是——”
“那长命锁呢,拿来我看看。”
“呃,早被我卖掉买粥喝了呀,你莫非忘了?”
“那那,你说,这半块玉又是什么意思?”
“鬼知道什么意思!哎哟谁这么狠心摔碎好好一块玉嘛,剩下这半块连二两银子也换不了了……”
想起幼时和老七插科打诨,段平凉的嘴角勾起一丝回味的笑。
那个泥地里摸爬滚打着过来的童年,伴着老七一惊一乍啊哟哎呀的土话,伴着一众老叫化小叫化的吃喝玩乐,现今看去总是远了,抹上了洛阳城斜雨黄昏的黛青色,古旧一如这初春的陌头残雪,泥泞里碾作了逐水香尘。
在真相仍然不清不楚的时候,他依旧宁愿相信老七关于他身世的胡说八道。
因为那样的解释很简单。而简单的,往往轻松。
或许他就是个被遗弃在平凉城外的孤儿,被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叫化收养,一路混吃混喝无忧无虑地长大,喜欢搜集宝刀却被女人骗个精光,走在大街上还能捡到武功秘籍,只是风度好了一点却惹上无数风流债……
如果他的人生可以这么解释,那他会活得何其轻松。
然而因为那另一只玉玦的出现,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轻松下去了。
大半个月后,楚歌和段平凉终于赶到了洛阳。春色朦胧,满城青翠,煞是悦目。洛阳女儿容色好,惹得段平凉左顾右盼,啧啧称赞。
楚歌又冷冷地“哼”了一声。
段平凉却皱了皱眉,“美景美人在此,却来这么多牛鼻子,真是扫兴。”
楚歌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街上已一个女人都没有了。
几十个道士,穿着一模一样的黑白双色的八卦道袍,将他俩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为首的一个恭敬有礼,长揖及地,温和地道:“敝观苍凡子道长诚意邀段公子、楚公子过白云宫一叙。”
白云宫为天下道观之首,其住持苍冥子已闭关十三年,向来束手不问江湖事,观中实权实则皆在苍冥子的师弟苍凡子手中。
段平凉笑了笑,眼底的细碎清光却刹时全都冷了,“苍凡子老道何时与段某有了交情,段某却不知。”
“两位乃当世名侠,敝观早觉有缘,今二位既来洛阳,白云宫又岂可不一尽宾主之谊?”那道士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地道。
“去便去吧。”楚歌剑眉一扬,“白云宫又不是龙潭虎穴,这些牛鼻子也不会吃了我们。”
段平凉将折扇在掌心里拍了拍,“不去。”
这两个字却是斩钉截铁毫不动摇,他的表情一反常态地严肃,反而让人觉得是在假正经。
那道士怔了一怔,“敢问段公子为何不愿赴会?”
“因为我讨厌苍凡子老道那个姓陈的徒弟。”段平凉很认真、很认真地道。
道士费尽口舌,无奈段平凉油盐不进,就是不肯去。终而那道士长叹一声,面带不忍地道:“段公子如此不赏情面,贫道说不得只有强请了。”
段平凉笑了笑。楚歌铮然拔剑,段平凉却依旧满不在乎地负手而立,风姿卓然似云中青莲。
这些道士原本人多,忽然好像人更多了。剑出鞘,衣带扬,他们围着段楚二人缓缓走着,看起来不过是转圈,其实却是脚踏八卦,摆出了一个水泄不通的阵法。
楚歌屏气凝神,看准一处,立即持剑冲上,与道士们纠斗起来。其余道士却依旧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地绕着圈……
恍惚之间,他们忽然发现段平凉不见了。
他甚至没有取兵刃,只是向上一跃,就那么摇摇晃晃、走独木桥似地,踩着几个道士的脑袋飞走了。
“追!”
春,月,夜。
春色如酒,月色如歌,夜色如昙。幽然醺然,绽开一路风情。
一座小巧红楼上,灯烛已熄,人声却未绝。
“你花言巧语编得好听,让我把好不容易拿到的遗梦环给你,却是为了在这时候找姓段的来,你不是添乱么!”嘶哑的老妇声音,十分激动。
“我想见他。”轻佻上扬的语气,每个字吐出都是一段风流,黑暗中似还能想见花流莺上挑的眉眼向郁欢不屑地掠去。
“谁让你们拿别七郎去诱他的?”郁欢沉下声来,嘶声冷若冰霜,“谁?陈观守那老头吗?”
“哎哟您这么动气儿可不好,咱大局为重,可不要伤了和气呀。”花流莺顾左右而言他,声音清脆如珠似玉,仿佛只要此时有一段乐声便可把这话当作一首歌来唱了。
郁欢的手狠狠在案几上一拍,“啪”地一声,那上面粉钿钗环、琉璃翡翠俱震了一震,“花流莺,你不要仗着有陈老头护着你,我要你记住,你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花流莺凤眼轻挑,“嘁”了一声,“恭聆郁教主教诲。”话音饶有余韵地拖长,显是没有分毫“恭聆”的意思。
一阵风飒飒穿出窗去,郁欢走了。
花流莺脸上的笑容倏忽便隐去,那转变迅捷得令人心惊。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呆呆地听着小楼之外,灯火笙歌,喧嚣吵嚷,一浪浪,恰似红尘滚滚,每一朵都是无情。
许久,她终于睡下,却觉这玉枕千般硬万般凉,今宵是无论如何睡不好了。
一袭翩然青影,飞掠过此地万千灯火楼台、笙歌院落,轻飘飘落在了这小楼的挑角飞檐上,而后身一低,便探入其中。
黑暗中,浅眠的女子翻了个身,忽感知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温暖。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抱紧了她,温热的男子气息萦绕在她颈间,他似乎还轻轻地笑了笑。
她也笑了。无奈黑夜障目,这一笑嫣然百媚倾倒众生,无人得见。
忽而小楼外响起一片莺莺燕燕的娇呼,一个庄严肃穆却难掩尴尬的男声在问:“请问……各位可有看见一个青衣男人……”
话未说完便被鸨母打断:“道爷这可问得不巧呀,咱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和女人,青衣的也有这么多,嗬,该上哪找去呀!”
几番尴尬过后,白云宫的道士们终是满脸通红地离开了。于是院落依旧笙歌,小楼依旧死寂。
段平凉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
花流莺缓缓撑起身子,长发披散一肩,暗夜里,她的眸光如野火,死死盯着他寂静的背影,似要将那背影烧穿了,烧成漫天飞灰,全覆洒在这红尘爱欲的一片琼楼玉宇。
她是牡丹坊的花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人。她一歌断肠一舞倾城,她是与他相交十二年的故人。她熟悉他的一切过往,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和他爱穿的衣衫。她还记得十二年前,他从湘西一身颓丧地归来,是她给了他安慰——而从那以后——
从那以后,她就看着他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地换,而他始终言笑无羁来去潇洒,衣袖间从来不沾飞花片尘。她不嫉妒不担心,她悠然安然地一直看着,只因她知道他的真心遗落在何处,她知道这世上无人能回到过去。她知道虽然自己永远败给了那个匆匆行过他生命的“玉倾城”,但可引以为安慰的是其他女人也都一样地败了。
然而今夜——今夜,他却不再是那个他了。
她轻轻一笑。他稍稍转身,低头凝视她,目光里微染叹息的凉意。
她的眼底明明有一座永恒的废墟,却总被装饰以无畏的微笑。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么?”她娇嗔。月色流转在她千娇百媚的眼波,惹起流霜一片。
他静了静,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玦,“你知道我有它。”
花流莺掩嘴笑了好一阵,方娇喘着道:“你的玉儿也知道,青儿也知道,所有和你睡过的女人应该都知道……”
他却没有理睬这浪荡言语,“你为什么要找我来?”
“因为这另一只玉玦的主人正在受罪。”她眨了眨眼,慵懒地道。
段平凉的手指一分分攥紧了墨玉玦,“谁?”
花流莺耸了耸肩,“我听说,他叫别七郎。”
“他在哪儿?”
花流莺又笑了,似乎觉得这整件事有趣极了。
“白云宫。”
洛阳北郊,有山名迷归,非高非险,只是深而广,绿树繁花千万重,白云流水十三里,一步一景千步千景,仿若一座巨大迷阵,令人迷途难返。
天下道观之首白云宫,就座落在这迷归白云之中。
段平凉一路飘摇而上,穿云掠雾,终于看到白云宫的琉璃顶时已是晌午。然而比那辉光万丈的琉璃顶更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架高高的木梯,梯子顶端绑缚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木梯之下,浇了油的柴木高高堆起,经冬的枯叶纷飞。
木梯四周的空地上,许多道士或站或坐,仰首而望。在这八卦丛中,段平凉见到苍凡子,坐在最上首的位置;楚歌坐在客位,一脸苦相,显是终被这些蛮道士抓来了;啊,居然还有陈子逝,一身素白长袍侍立在苍凡子身后,头发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嗯,果然有小牛鼻子的范式。
而众人焦点的那个木梯上的人质,头垂到了胸前,乱发遮住了面容,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地睡觉。
段平凉心中“啊呀”哀叹一声,身形一晃躲入了近旁树林中。
山风过,林叶飒飒响动,春色忽然凝住。段平凉不得不承认,白云宫的牛鼻子们虽然讨厌,定力却着实不错,此刻万籁俱寂,甚至还为这诡异的阵仗蒙上了一层庄严。
等了很久很久,苍凡子终于清咳一声,朗然开口:“老叫化,清醒了没?”
如一块破布般被挂在木梯上的老七隔半晌才悠悠然抬起头,尚自睡眼惺忪,“噢,你叫我?”
苍凡子抖衣站起,从旁边的小道童手中接过火把,缓缓踱到柴堆旁,仰首望着他道:“再说第九遍,交出遗梦环,可饶你不死。”
青天白日之下,那火把飘出扭曲的青烟,格外刺目。老七眯了眯眼,露出恐惧、无奈、焦急相交织的有趣表情,“可我真没有那东西……”
“我知道。”苍凡子十分平静,“你把它藏起来了。”
“不不不……”老七连声道,“不是藏起来,是弄丢了……”话声越来越小,就像个做错事又不敢承认的小孩。
短暂的沉默间隙里,几个小道童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被苍凡子一眼瞪了回去。
“丢在哪里?”苍凡子也知道这样较真很可笑,但对待遗梦环这种宝物,无论如何较真都是应该的。
然而却没有了回答。老七望了望天,撇了撇嘴,朝下方的苍凡子吐了吐舌头。
苍凡子差点被气得跳起来,好歹还是忍住了,大声道:“说不得,那便只有点火了!”
老七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哼!”苍凡子猛一甩袖,便要扔下火把,火焰在空中旋了个半圈——
忽被一柄清光流转的长剑架住。
没有人看见陈子逝是何时站起、何时拔剑、何时出招的。
所有人只看见他那银芒霜色的剑接住了熊熊火焰,火焰将剑身映成明丽的酡红,宛如华枝春满,美人嫣然的醉颜。
绝色一剑,足可倾国。
“师父……”陈子逝面带恻隐,轻声相劝,“你烧死他也拿不到遗梦环,何必……”
“让开。”苍凡子冷冷道。
陈子逝一怔,而苍凡子手中火把已掷下。
“嗤”地一声,木梯之下骤地燃起数丈高的火焰,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恶魔,伸出猩红的舌头向老七身上舔去。转瞬之间老七的衣角已烧着,烈火一路猖狂上攀,攻城略地,而老七竟如呆傻了一般,既不挣扎也不号叫,只是愣愣地望着前方。
在那春风悲凉的高处,他望见了什么?
将被烧死的人从容,纵火者却急了。
苍凡子只想逼他使出武功抑或立刻讨饶交出遗梦环而已,可实在并不想就这样烧死他。然而此刻骑虎难下,他绝望了。
这个邋里邋遢疯疯癫癫的老叫化如果被他烧死了,那个人的震怒就不会只是摔杯子那么简单了……
火焰已将老七合围。血红深渊中一个似远似近的身影。竟然依旧平静。
令人骇异的平静。
或许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个女人,穿着一袭长长的烟紫罗裙,环佩叮咚轻和着春莺,她携风踏雾而来,犹如一朵盛开于春风之中的紫蔷薇。
她还是来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