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仙山。碧溪潭。
《山河志》中曾有记载,青仙山,支撑天地之柱,神灵之居所。碧溪潭,上古冰魂香坠,幽仙不慎遗之于人世,化为一泓幽深的潭水,宛若一枚凝碧卧在青仙山角。那水极深,极清,什么都能映上,什么都能容纳。水面的波纹就是少女的明眸,一眨一闪,天真无邪。可不能再往下看了,因为那极深的碧溪潭底漆黑如夜,充满妖媚的魔力,看上一眼就会被黑暗吞没。传说中,一女子的爱人不慎滑入这潭水,再也没能上来,那女子没日没夜在潭边哭泣,双眼僵硬的望着水底。直到有一天,那女子昏倒在碧溪潭边。待人们看时,她的双眸已经不见了。
是被水中的妖魔挖了去的——人们都这么说。
上古书籍《品饰》中也有记载,冰魂香坠,诱人魅惑之物,蛊虫食人之惨烈,神坠堕人之妖媚。那实在太过迷人的潭水潜伏着妖魔,一个不小心便会将之唤出,便会将世界吞没。
她自然听过这些传说,即使害怕,也还是忍不住要看下去,即使豁上性命,也要将它看到底。
碧溪潭边的黑衣女孩就是如此。她坐在开满凤凰花的树枝上,同那一树的鲜花一起摇晃。她使劲儿探出头,一动不动的望着潭心深处。
女孩的黑色衣裙随着风不停飘动,沾染上凤凰花浓郁的香味。那凤凰花开得像火,是那么的浓烈,仿佛有烧到九重天的势头,又好像是地狱中的红莲,舔着噬着,要烧尽整个世界。
在这撩人的火焰中,女孩的黑色衣裙格外的醒目,就好像是扎进伤口的一把黑色刀刃,深深的刺痛了青仙山的灵魂深处。
女孩子的眼睛,不是波宏族特有的深黑色。那种静穆又让人感到安心的黑色,到了她这里,却成了魅惑人心的颜色。
她的眼睛,是深紫色,诱人如同水中的怪物。
如果没有风的吹动,黑衣女孩就是静止的,只有那翻动的凤凰花能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白公主,娘娘现下正准备好膳食等您呢。您在看什么?”静雯一路小跑找过来。她擦了又擦额头上的汗,将手中紧握的书藏进了衣袖。
黑衣女孩子眨眨双眼:“我在找这水里面的女鬼。”
静雯打一个冷颤:“公主不许胡说。”然后转移话题,强调:“公主是贪看凤凰花忘了时辰。公主快回去吃饭吧。”
“啊,我就来!”女孩从树上跳下来,欢快地撩起云雾似的黑色薄纱。她的眼睛瞬间变得与一般九岁女孩儿无异,就如同那水一般清澈灵动。她又揽了一枝凤凰花,动作之婉转不亚于成熟的风流女子,她轻嗅了一阵,一树的凤凰花瞬间失去了香气。
“静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黑衣女孩眼尖,她的笑容是那般的明媚:“如果你看的还是真茹族的书,那你得——”她凑得近了一些,故意压低声音吓唬静雯:“你得讨好我,讲故事给我听,不然的话我告诉父王去。”
静雯一个不留神,叫黑衣女孩把手里的书抢了过去。
“咦?这是什么书?我没见过。”黑衣女孩指着封面上那洁白色的羽翼形图印——《坠羽司命》?翻开看了看,似乎是手抄本。
“小姐求您了,千万别告诉波宏王!”静雯恨自己手慢,既没能护住书籍又没能捂住白叆的嘴:“算我讨好你,我给你讲故事好吗?你别讲出去。”
黑衣女孩瞅着“坠羽司命”四个字儿眨眨眼:“我记得真茹族有一本叫做《司命》的书,是这本吗?”
静雯道:“当然不是。《司命》我也看过,讲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什么用的,不及这本好。”
白叆有些惊讶:“可是所有有关术法的书籍都是禁书,你不怕父王发现把你给处决了?”
“如果静雯也被处决了,谁来给公主讲故事啊?”
黑衣女孩拍拍裙褶:“那你讲吧。”
静雯叹气,张嘴瞎编:“书上说,这青仙山原本是仙人住的地方,一个仙人爱上了凡人女子,也就把凡人女子带到此处幽居。可仙人他师傅不同意,还施了法术让他忘了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就在这里哭啊哭,最后哭死在碧溪潭边,成了潭中的女鬼。只要在月夜下往碧溪潭里面滴几滴眼泪,那个女鬼就会现身。她能知道世上的一切事情。”
黑衣女孩翻看着泛黄的《坠羽司命》,她好歹已经九岁了,书中的字识得过半,书中内容她并不细看,就知道静雯方才瞎扯一通,白叆便微微一笑:“我才不信。这本《坠羽司命》如果只讲些奇谈怪志,怎会列为禁书?静雯,你当真以为唬得了我?”
静雯将书抢回藏在怀中,她不露声色地威胁:“这本书是放在娘娘书房架子上的。”
黑衣女孩眨眨眼睛,没有再说话。父王和母妃决裂,母妃被迫迁居青仙山避难,她自然不想乱上添乱。白叆只能默默跟静雯离开。走了不远,她转身又向那潭水望了一眼。清澈的潭中上层水和魅惑神秘的潭中深层水,全都婉流在了她的眼睛中。
小小的灰色木屋前,静雯退下了。
“母妃,”黑衣女孩轻快的跨进了门槛:“凤凰花开了,真的好漂亮,母妃您也去看吧。”
重重幕帘之后,一个着素衣的女人满腹心事,女儿突然到来让她吃了一惊。一双洁白修长的手慌忙从桌上那个已有裂痕的水晶瓶上撤下来。她迅速将一根洁白的羽毛藏进衣袖,一边快步走出来:“叆,你回来了。”
白叆看着那个水晶瓶:“母妃,还留着这个云洌清璃花瓶啊,不是早就破掉了吗?连水都不能盛,留着它干什么?”
她哪里知道这云洌清璃花瓶是外祖父生前最爱的宝物,她母妃怎么舍得扔掉?
黑衣女孩眼巴巴想撮合母妃跟父王,继续帮母妃回忆:“我记得父王赐给过我们好多好漂亮的花瓶,拿一个摆到这里不好吗?”
素衣女子叹气,满是怨恨。她心念:你父王恨死我们母女,我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你倒是我的好女儿,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
任她心中恨意深深,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往常一样轻柔——这便是在波宏皇宫中忍辱负重十三年的成果。
黑衣女孩听不出来有任何异样。
“对了,”拥有玉刻一般的绝丽容颜的素衣女子从金兰丝香囊中取出一件深桃色翠边玉饰给女孩带上:“今天你九岁了,这是母妃给你九辞礼送的礼物。”
黑衣女孩怔了一怔。波宏族小孩子每逢生日就会收到各种礼物,自己本就是波宏族公主,就算母妃不得宠,按常理自己生日也该是宫中不大不小一件热闹事,可白叆从没有尝过欢天喜过生日是什么滋味。母妃对波宏族任何仪式都不热衷,连当年自己的六容礼也是胡乱过去了的。
白叆想着,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桌上的饭菜几乎凉掉了,气氛骤然间变的尴尬。白叆自小便与母亲容妃不亲近,父王也更喜爱柳王后的一双儿女。宫里的人都随着波宏王和柳王后,排挤自己和母妃。月前琛璃造反被镇压,有密报称母妃也参与其中,柳王后抓住机会把母女两人逼出宫住回青仙山。
白叆暗想,自己这九辞礼来的不是时候。
容妃僵硬地搂过白叆,注视着怀中的女儿:“你六容礼时母妃身体不适,没能好好为你操办,很是对你不住。这几****父王国事繁忙,你的九辞礼也没法来给你庆贺。这桃色平安符是当年我父亲送的,现在母妃送你了。带着它,你能一生平安。这玉佩算得上是咱们容家唯一家传宝物,你可一定要随身携带,切记切记。”
父王哪里是因为国事缠身才不来庆祝自己九辞礼的?母妃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这样想着,黑衣女孩沉没地抚着玉饰,那玉饰上头刻着一个“允”字。她双瞳中的深紫色渐渐加深。这玉磨得清凉,映得出白叆的眼睛,本想问问这个“允”字什么意思,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
“这个玉佩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要给父王看看好不好?”
素衣女子大惊,衣袖不经意带翻了那个已有裂痕的水晶瓶。
“哗——”清脆一声,父亲的唯一遗物化为碎片。这一声响打碎了素衣女子平静的表情,那破碎的面孔开始扭曲,她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压抑住训斥女儿的怒火,蹲下身来拾那碎片。
这玉佩乃是号令容府下三千精兵的令牌!
十三年容儿被收为妃子,王太后考虑之一就是容府下的这三千精兵。容府被抄家,那三千精兵逃出城外,后来因容儿嫁给波宏王才回了皇宫。波宏族真茹族一开战,波宏王就把一千名容府旧部众送到战场上,做了真茹族军队手下的第一批死鬼。容妃藏着玉佩,从未告诉任何人这枚玉佩的存在。
容妃肯在女儿九辞礼上将玉佩给她,是因为时机已到。女儿在往后复仇的道路上很可能会用到这枚令牌。可容妃没料到白叆的第一反应竟是把这玉饰给波宏王看。
黑衣女孩浑身一抖,她不明白母妃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她只是想让父王跟母妃和好,自己有一个幸福的家。母妃的手指被碎片锋利的棱角划破,她看着伤口处留下的红色血滴一愣,立刻收敛了不该有的表情,白叆赶紧上前:“母妃,女儿知错了。求母妃不要生气。”
素衣女子声音断断续续:“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我跟你父王再无可能。”容妃看着白叆的面孔,与一般的孩童无异,她心中不忍:“叆,许个愿吧。六容礼上母妃病着没能听你许愿,你现在许个愿,母妃帮你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