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瑛儿为我拆了发髻梳理,不由向海棠道:“今日有件事做得矫情,自己想想也要好笑了。”
海棠微笑道:“什么?”
瑛儿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我的委地长发。铜镜中我的发丝柔顺垂着,闪烁着一点莹润的光泽。我轻轻道:“今天陛下说起我从前爱散着头发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得华贵,满头金珠。我竟当着陛下的面把发饰摘了,见严答应的时候都散着头发。”我似是唏嘘,“可笑的是,陛下说的是往事,我心里头想起来的,却是别的事。两人同是感慨往事,却各有往事。”
海棠默然片刻,道:“随他去吧。”
我心中一阵酸楚,低低道:“我也晓得是白想。只是,想一想也好,就当做了个美梦罢了。”
海棠见我伤感,开口道:“娘娘嘱咐奴婢查茯贵人的事,奴婢现下已经查明了。”
我倒也不诧异,海棠在这宫里快活成了人精,要查什么底细自然是不费事的。于是只淡淡说:“这么快?”
海棠从从容容道:“是。”把来历说得清楚:“贵人茯氏,乔城人,册贵人一月后,陛下渐渐将心思转在新进的人,已有几月未曾得幸了。”
“那么她的身孕……”
“从前得宠时,贵人便日日服食可以帮助怀孕的药物,只盼能生下一位皇子来终身有靠。如今没了恩宠,陛下又病了,自然十分焦急,于是就出了这个计策,蓄意攀登高位。她家中又阔,又肯撒开手使钱,眼下几月的门禁又不似从前那般严谨,于是买了外头的男人装在运水的车子里混进来,如此有了身孕。”
我连连冷笑:“秦常在也糊涂,一个宫里住着,竟神不知鬼不觉,真是笑话。”
海棠又道:“贵人的事人证物证俱在,娘娘打算如何处置?”
“可怜了她那一心攀高爬低的心。”我道:“那就怪不得我了。蓄意争宠且到了要借种的地步,我就断断容不得了。”
我眼中精光一轮,微笑道:“封宫吧。”
镜中,我的神色冷寂了片刻,“他怎能算到我会这样待他。人人都只道我贤德……”
海棠截口下去,恭顺地接过一把热毛巾为我敷脸,“娘娘的确是贤良淑德,为陛下广开子嗣之门,才多选淑女充裕后宫。”
讽刺的笑意慢慢延上我的眼角,似细细的一道裂纹,凛冽而锐利,“只可惜……陛下早就不能生育了。”
我取下脸上的毛巾,随手撂进银盆里,又换了一块干净的换上。整张脸闷在滚热的毛巾里,声音也是闷闷的像沉坠的雷声,“我这些日子的确是精神不济,看顾着前朝,几个孩子也疏忽不得;欣贵妃本就身子弱,是个不管事的;淑贵妃虽好,但是从前她只是有个协理后宫的名头,至于,皇后,如今陛下一病,她也因着这几年的老毛病,一病不起,本宫觉得她也是时候了……留了她这么些年,恐怕也享够了荣华富贵。如今涵儿做了太医,她的阡陌,已然无望……只是现在整个后宫的事都撂在淑贵妃手里,难免不能面面俱到。”
海棠接口道:“奴婢瞧娘娘素日留心着,眼瞧欣贵妃与贞妃都还可靠。”
我叹口气道:“欣贵妃的资历自然是不用说的,是宫里的老人了。贞妃又生有二皇子,是莫大的功劳。只可惜呢,欣贵妃心直口快藏不住话,贞妃又是最怕事不过的,从来事情找上门也只有躲三分的,叫我怎么放心把事情交到他们手里。”
海棠微微蹙了眉头,道:“娘娘说的是,除开这几位,那些不是一同经历过来的还真不放心叫她们做事。只是辛苦娘娘了。”
我忽然取下毛巾抛下,想一想道:“我的熙儿也有十来岁了吧?”
海棠眸中一亮,嘴角已经蕴上了笑意:“是呀。一般普通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也该跟着母亲学着掌事了。只是若放在大家豪门里,只怕这也还是孩子的年纪呢。”
我若有所思道:“咱们这宫里比不得不用心事的豪门千金。熙儿自小机敏有决断,是该她历练的时候了。何况就在淑贵妃宫里住着,最近水楼台了。芊柔性子柔弱,熙儿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海棠连连笑道:“是是是。咱们格格从小心思最沉静细密,又与娘娘母女连心,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霍地站起,摒退了众人,紧紧握住海棠的手,郑重道:“海棠,自我入宫以来,几番沉浮,都是你不离不弃陪在我身旁。你和我相处的时日,比陛下都多。说句实在话,只怕你比他们都晓得我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海棠亦稳稳握住我的手,道:“娘娘言重,娘娘待奴婢亦不只是主仆的情分。”
我道:“如今我把我的熙儿托付给你。自明日起,淑贵妃每日料理后宫事宜,你都要陪熙儿去听着,回来叫她一一告诉我。事无巨细都要她仔细听仔细学。你要陪着她,就像陪着我一样,提点她,嘱咐她。不要把熙儿当格格,就当是你的晚辈,好好教导她。”我的喉咙里冒起热切的酸辣,“海棠。你明白么?”
海棠稳稳跪了下去,“奴婢定当尽心竭力,辅助格格,不,奴婢不会把格格当一位普通的未来公主来辅佐,而是当作将来的镇国公主,或是一位国母来辅佐。”
我眼中几乎要沁出热泪来,沉声道:“好,你明白就好,好好去罢。”
海棠的手很热,也很坚定。她的掌心厚实,且有凛冽深刻的掌纹,这叫我安心。“娘娘放心,咱们盼了那么多年,苦了那么多年,娘娘说不出来的苦奴婢都明白。娘娘且放心罢。”
我心下感激不已,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种种辛酸苦楚,历历都似在眼前,彼此都十分明了。
心头装着沉甸甸的心事,莫千尘处的小内监们每隔一个时辰便来报他的病情。几番下来,睡下时晚,睡眠便十分轻浅了。
正躺着,却是有人来叩门,瑛儿奇道:“这个时候还早,会是谁来?”
开门进来,却是淑贵妃身边的心腹掌事宫女丽珠,行了礼十分客气道:“给皇贵妃请安。我们娘娘担心娘娘昨日辛劳,又放心不下陛下,定是没睡好,所以特意遣了奴婢来问安。”
我起身挥手命瑛儿下去,只留了海棠在旁,才笑道:“劳你们娘娘这样时刻记挂着,回去告诉她本宫精神还好。”
她思量道:“淑贵妃娘娘还有件事要请皇贵妃示下。”
“你说。”
“陛下病前下了道进封秦常在和茯贵人的口谕,我家主子的意思是要请示娘娘,这道旨意做不做得数?”
我想起海棠睡前的禀报,便道:“循例进封都要有旨意的,只是口谕,自然做不得数。”
丽珠应了“是”,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她是淑贵妃的心腹,这个样子自然是有话要说,于是道:“你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
“我们娘娘偶然听见一句半句风言风语,说茯贵人未曾被召幸就有了身孕,秦常在贸然去报喜才激得陛下病发……”
我锐利地扫她一眼,忽而微笑道:“淑贵妃的耳报神真是灵通无比。只是这宫里不中听的闲话也能听到耳朵里去么,你也说了是风言风语,那就当一阵风刮过就是了。”
丽珠会意,“这件事,连欣贵妃也不知,旁人更无从知晓。”
我和悦微笑,“那就好。你听着,秦常在在御前言语无礼,顶撞陛下,实属不敬,亦属她宫里的主位管教无方。自即刻起,便封宫罢,任何人不得出入。茯贵人的身孕么……那是从来没有的事。”
丽珠何等聪明,立即屈膝道:“皇贵妃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的主子更加明白。一切事宜,我家娘娘自会打点清楚,不妥之处还请皇贵妃指点。”
我笑笑,“很好,你很明白。跟淑贵妃一样,见事清楚,可见什么样的主子就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奴才。”我的微笑自然而得体,“所以当年本宫离宫,只会把熙儿格格交到你家娘娘手中抚养。”
丽珠恭谨告退,海棠送她离去,折回身来。
我双手交握着,不免触动心肠,道:“他昨日大喜大悲,几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淋了雨,只怕是难见好。”
槿汐道:“茯贵人没有身孕……娘娘的意思淑贵妃想必十分明白,必定会让茯贵人落胎免除后患。至于封宫之后,她宫里就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
我笑笑:“那就好,这个节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两日后午夜时分,莫千尘缓缓醒来。
我闻得消息即刻赶去,莫千尘才醒过来,面色苍黄憔悴,正就着小内监的手喝下一碗人参乌鸡汤。
见我进来,他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示意小内监出去,声音略显嘶哑,“你来了?”
我如常请安,微笑道:“陛下气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问道:“周太医呢?”
我不言,只捧过小林子送进来的汤药,温婉道:“陛下,该喝药了。”
他恍若未闻,抖心抖肺地咳嗽了两句,问:“周太医呢?”
我和静微笑,“周太医身为太医却不能医治好陛下龙体,反而使得陛下忧心,臣妾已经替陛下处置他了。”
他面上浮起一个苍凉而了然的笑,含着隐隐怒气,“你杀了他?”
我恬然颔首,“陛下一向教导臣妾,无用的人不必留着。”
“你倒是很擅长权术了。”他泛紫的嘴唇因隐忍的怒气而干涸,“就像你杀了玉娆一样,还能在朕面前若无其事。”
“陛下病重难免多心,安氏的的确确是死于自杀,陛下亲自命人查过的。”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皇贵妃一向聪慧,自然有办法。”
我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面对她,臣妾是无计可施的。”
微酸的药气扑进我的口鼻,我只淡然笑,“陛下圣明庇佑,臣妾只须倚赖陛下,其余什么都不知道。”我用小银匙将乌沉沉的汤药喂到他唇边,“陛下服药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几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陛下怕烫,臣妾先喝一口尝尝吧。”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静,徐徐吞了两口汤药,不觉蹙眉,“好苦!”我转而愉悦地笑,“只不过良药苦口,陛下放心饮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释然,然而还是别过头,“既然苦,就先搁着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温顺,道:“好。”
远处,似乎有呜呜咽咽的女子的啼哭声传来,在幽凉的夜里听来像清明时节时断时续的雨,格外悲凉哀戚。玄凌侧耳片刻,缓缓道:“是朕的妃嫔们在哭么?她们也知道朕不久于人世了吧。”
“陛下说话怎一点忌讳也无。”我徐徐舀着盏中汤药,声线清和,“宫中人人都道陛下快驾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陛下,是哭自己。”
“是么?朕一向喜欢你的坦诚。”莫千尘面颊上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双眼,似有无限不甘。终于,他道:“朕有件事要问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声道:“臣妾必定知无不言。”
他略略迟疑,终究问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头,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恭谨道:“当然。天下万民都是陛下您的子民。”
莫千尘不料我这样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不错!不错!”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向我,“这天下都是朕的,不过很快就是你的了。”
“是。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我低低道:“臣妾要这天下来做什么,臣妾要的始终都没有得到。”
莫千尘若有所思,苦笑,“朕这一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兮儿,你已经很久没叫过朕二爷了,你,再叫朕一次,好么?”
我摇一摇头,低柔婉转,“陛下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软弱的乞求,“兮儿,你再像从前那样叫我一次二爷,就像你刚进王府时那样。”
“陛下,臣妾二十有余,已经不是当初了。”我口中衔了一丝恨意与怅惘,“当初的洛兮已经死了,如今臣妾唤做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