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子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贵人并不十分当宠，她工于织绣，为陛下做了不少衣衫鞋袜。说句实话，有良妃的绣工在，这些年来能送到陛下手里的几乎就没有，即便有那一两件，无人留心收拾，不过转眼就寻不着了。瑛贵人初入宫时不过是才人，陛下宠幸了一回之后进了贵人，连个封号也没给。这样一忘就是一年多，后来陛下因五石散之事病重，瑛贵人跪在通明殿为陛下整日整夜的祈福，人都虚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知情能做主的人不报上去，陛下又如何知道。”
“知情能做主的人……”我微微沉吟。
小林子不动声色，“皇后忙于为陛下忧心……后来还是陛下身体复原那档上，淑妃与钰妃婉转提了提。后来陛下隐约听说了，对瑛贵人颇为怜惜，虽然常去她那里坐坐，可若说宠幸也是断断续续的，这龙胎也是机缘巧合。”
正说着，忽见小林子的徒弟小九行了礼进来，低低叫了一声，“师傅。”便垂手老实站着。
因今日是小九给莫千尘上夜，小林子微一蹙眉，斥道，“什么事鬼鬼祟祟的，娘娘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
小九看我一眼，慌忙低了头，道，“陛下本在婉贵嫔那里歇下了，谁知祺贵嫔那里闹将起来，说祺贵嫔因着阴气重梦魇，所以请了陛下过去。”
小林子苦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娘娘离宫后皇后说要修葺宫殿，所以将婉贵嫔挪去与祺贵嫔同住，还让祺贵嫔做了主位。其实不过是想拿祺贵嫔压着是格格生母的婉贵嫔罢了。偏偏祺贵嫔性子更伶俐些，最会争宠。”
“本宫离宫前祺贵嫔就这个样子，怎么这些年脾气一点不改么？”
“婉贵嫔入爱惜颜面，不肯轻易向外人道出苦处。皇后娘娘也是偏爱祺贵嫔的……”
暖阁中的一脉栀子花幽幽吐露芬芳，闻得久了，那香气似离不开鼻尖一般。我厌烦道，“祺贵嫔的嚣张真是让人难耐。”
我转脸吩咐小林子，“既然祺贵嫔说梦魇，就给本宫赏赐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记得要拿五个海碗那么大的壶。”
小林子掌不住笑了一声，道，“娘娘的主意好，可以杀杀祺贵嫔的骄气，又叫人挑不出错出来。”
海棠抿嘴儿笑道，“祺贵嫔的梦魇要紧，也不必煮熟，滚了就拿过去罢。”
我大为不屑，“陛下想必还在她那里，小林子你亲自拿了去。当着陛下的面她不敢不喝。不是梦魇么？就让她好好喝一壶，不许喝不完。”
小林子忙躬身出去。
海棠笑吟吟为我斟上新茶，道，“娘娘这样做是大快人心，可是为何娘娘会对祺贵嫔这样动气，若在从前，娘娘必定一笑置之。”
我微微一笑，“你且看着，我自有我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宫中人人尽知我赏了祺贵嫔一壶糙米珍珠汤给她解梦魇，喝得她吐得起不了。莫千尘来看我时也不生气，只笑，“你和祺贵嫔置什么气，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虽然张狂，倒也可爱。”
我对镜梳妆，只看着几缕发丝被纸鸢扭在手里左旋右盘，灵动如鲜活一般，施施然道，“陛下是想后宫以后都这样明争暗斗成风呢，还是要婉贵嫔一样好性子的都受了委屈才高兴？”
莫千尘握着我的肩笑道。“婉贵嫔虽然委屈，倒也没说什么。何况这些事怎算得上明争暗斗呢，兮儿你未免言重了。”
我正色道，“陛下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陛下以为不过纵容祺贵嫔几次，却不想后宫众人以后都会群起而效之，婉贵嫔一流日久难免会心生怨恨，而祺贵嫔之流则恃宠而骄。如此一宫不宁则后宫不宁，长久下去岂非成了大祸。”
我见莫千尘若有所思，又道，“而且陛下明明是翻了婉贵嫔的牌子，祺贵嫔却拿腔作势。她若真梦魇了就叫太医治着，非要这样劳师动众。陛下日日都要早朝，岂不是连朝政也被祺贵嫔误了。”
莫千尘若有所思，含了一抹笑色，道，“朕一时纵容了祺贵嫔的气性，倒生出这许多不是来。”
我微笑道，“哪里是陛下的不是呢，是祺贵嫔太任性了。”我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底祺贵嫔进宫也这么些年了，还这样不懂事，当真叫人无可奈何。臣妾虽然对她略作告诫，却不知她能否引以为戒。”
莫千尘略略沉吟，道，“如你所说，朕是该对祺贵嫔略施薄惩，也对婉贵嫔加以安慰。”他拉我的手，赞许道，“兮儿此行，很得大体。”于是当下便吩咐停了祺贵嫔三个月的俸禄，又赏了婉贵嫔东西聊表安慰。
此事一出，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妃嫔敢恃宠而骄。连钰莹来看我时也笑。
我与钰莹携手而行，走在上林苑纷灿的花树下。
钰莹道，“合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莘妃娘娘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后宫争宠倾轧之风。”
我侧首道，“你哪里晓得我的为难之处，若不拿祺贵嫔做样子，难免别人总对我心存疑虑，怕我狐媚惑主，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我恨成眼中钉。”
我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他们眼里，我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的了台面。何况后宫倾轧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然而我心里真正在意的是祺贵嫔之事一则是为打压后宫倾轧之风，让妃嫔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钰莹所说，没有了疑虑，我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我兀自淡淡微笑了。
绕过假山，她的言语尖刻而流利，像刀尖划过皮肤一般流畅，“倒霉了连走路也不顺，好好地踩一脚泥！”
像是宫女在劝，“娘娘别生气，平白气坏了身体。”
“婉贵人这个贱妇，平时看她不声不响地老实，一转眼倒学会去旁人面前告状了，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宫女在好生劝说，“娘娘且忍一忍吧，现下连陛下也偏帮着婉贵嫔，给莘妃撑腰，娘娘这样抱怨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祺贵嫔冷哼一声，“莘妃算什么东西？不过陛下还愿意看两眼她那副样子，就拿出妃子的款儿来作践我。也不瞧瞧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在佛寺里还不安分，绞尽脑汁儿勾引陛下，以为大了个肚子什么了不得么？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钰莹摇摇头，我只一笑，扬声道，“你有多厉害本宫不知道，本宫只晓得隔墙有耳，还是善自珍重的好。有这会子骂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碗糙米珍珠汤，好好治一治梦魇的毛病。”
祺嫔的声音十分恨恨，“莘妃……”
半晌无声，小六子悄悄绕到假山后一看，笑得打跌，“没有人了，想必听见娘娘出声已经吓跑了呢。”
我不屑一顾，“她这样外强中干的性子，是要给她个厉害才好。”
钰莹握住我的手，“不要生气。”
我从容笑，“当然。妹妹，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费时间费心力。”
钰莹一笑，与我结伴离去。
皇后病着，祺嫔又被勒令闭门思过，皇后身边也只有一个安玉娆，偶尔也为皇后做一些分赏之事。因莫千尘提过照应瑛贵人之事，皇后也格外上心，不时挑了些衣料吃食送去。
这一日众妃嫔给皇后请安事毕，皇后便让收拾了一些古玩送去。因瑛贵人有了身孕，皇后为表郑重，也不叫秋月等大宫女送去，只嘱咐了安玉娆。
我见玉娆出来，便道，“妹妹可是要去看看瑛贵人？”
玉娆满面含笑道，“正是。皇后吩咐了要交到瑛贵人手里的。”
我随口道，“左右我也要去走走散心，不如陪妹妹到宫门口吧。若是妹妹愿意，我宫里有新到的好茶，妹妹可愿意一起来烹茶闲话？”
玉娆笑吟吟道，“那自然好。不过得劳烦姐姐等我完了这趟差使才好。”于是言笑晏晏，携手并行。仿佛还是在从前，我与玉娆也是这样的交好。
如此想着，那路仿佛很近，几步便到了。我站在门外，看着刘常在迎了玉娆进去，笑道，“瑛贵人在禁足中，我不便进去，在这等你就是了。”
玉娆逗留良久出来了，刘常在陪在一边，连打了几个喷嚏，双手情不自禁地抓着身体，似乎浑身发痒，十分难耐。
我关切道，“刘常在怎么了？好似很不舒服的样子。”
刘常在不顾仪态，双手乱抓，样子十分痛苦，道，“嫔妾身上突然很痒，实在失仪。”
此时钰莹恰巧领着芊柔经过，见刘常在这个样子，不由驻足，“像是吃坏了东西过敏了，赶紧叫太医来看看。”
最近的太医，便是伺候在瑛贵人身边的卫墨。他疾步赶出来，请过刘常在的手臂一看，道，“是过敏了，只是不见有疹子发出来，倒也不严重。”又问，“请问常在对何物过敏？”
刘常在边想边道，“鱼虾都碰不得的。”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避忌，“还有麝香。”
“那请问小主这两日食过鱼虾没有？”
刘常在摇头道，“我既知碰不得，又如何会去食用呢。”
卫墨神色微变，看了我与钰莹一眼，道，“此事颇为蹊跷，两位娘娘的意思是……”
我与钰莹对视一眼，钰莹肃然道，“既无鱼虾，那就牵涉到了麝香。刘常在方才去了瑛贵人处，瑛贵人又是有身孕的，断断疏忽不得。本宫这就遣人去回禀陛下，宫中人等一例不许走动，全都留在此处彻查。”钰莹停一停，“本宫是晚来的，自然没有牵涉其中，那么此事就由本宫做主。”她的目光落在我与安玉娆身上，“委屈两位姐姐也要查一查了。”
不过多时莫千尘和淑妃都赶了过来。莫千尘见一切如仪，纹丝不乱，不由向钰莹露出赞许的神色。
钰莹道，“众人皆已在此，陛下可安排人彻查了。”
莫千尘点一点头，关切道，“兮儿，你也怀着身孕，没有什么事吧？”
我低声道，“臣妾并没有觉得不适，想来不会受什么影响。陛下放心就是。”
他转脸问卫墨，“瑛贵人呢？可有什么损伤？”
卫墨道，“瑛贵人向来身子弱些，现下有些心悸头晕，还未知是什么原因。”
莫千尘脸色微硬，目光扫过安玉娆、刘常在与一众侍奉瑛贵人的宫女道，“如此，你们就由钰妃安排着一一搜检吧。”他的目光划过安玉娆的脸庞时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怜惜与温和，“玉娆，委屈你。”
安玉娆微显苍白的脸色显得她越发形容绰约，她盈盈道，“臣妾并不委屈。”
钰妃微微咳嗽了一声，向莫千尘道，“既然莘妃也在此，少不得也有嫌隙，若撇开她一人不查，岂非不公？”
莫千尘看她一眼，“莞妃有着身孕，躲麝香都来不及，怎么还会用？”
钰莹不卑不亢，只道，“既然在场，就一起查一查，也好免了旁人揣测。”
莫千尘还要说什么，我已福了一福道，“妹妹说得有理。臣妾既染了是非之事，未免是非，还是查一查好。”
莫千尘不再说什么，只叫钰莹看着我们一一摘下身上佩戴的饰物搁在盘子里让卫墨搜检，又请来皇后身边的秋月一一察看是否有涂抹带麝香的脂粉。
不过一盏茶时分，卫墨举起一个香囊嗅了一嗅，眉毛一挑，附在莫千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莫千尘脸色微变，道，“那个香囊是谁的？”
安玉娆的脸色遽然变得雪白如纸，她慌忙跪下，吃吃道，“是臣妾所有。”她仰起头来，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泪光闪烁，楚楚可怜。
莫千尘犹自不信，问道，“果真是你的？”
玉娆惶然道，“是。”
莫千尘冷着脸问桔梗，“最近有谁常来看你们家小主？”
桔梗磕了个头道，“只有良妃常常奉皇后娘娘之命送东西来，偶尔也陪小主说几句话。”
莫千尘登时大怒，随手扬起香囊砸到安玉娆脸上，喝道，“你佩戴装有麝香的香囊接近瑛贵人，究竟居心何在？”
香囊虽小，然而莫千尘激怒之下一击之力甚大，香囊掷到安玉娆的发髻上，她的发髻立时堕倒，青丝纷纷散落了下来。莫千尘怒气更盛，“朕一向看你温顺安分，这些年来待你不薄，连出身世家的妃嫔都未必及得上，你还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莫千尘起伏未定，众人也不曾想到会是玉娆，俱是面面相觑已。
我婉声道，“陛下切莫太生气了，看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好？”一面又看卫墨，“卫太医可察看清楚了么？这可是大事，关系陛下的子嗣和妃嫔清白，断断不容有错。”
卫墨躬身行礼，颇有一丝自负，道，“微臣自信麝香之味是断断不会闻错的。”
一时间众人皆是鸦雀无声，钰莹长叹一声，悠悠道，“良妃，你何以这样糊涂呢！”
安玉娆也不辩白，只一味地垂首哭泣不休。莫千尘更加厌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所出，但是朕也没有说过你半句，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害别人的胎儿，当真叫朕失望！”
安玉娆默默哭泣半晌，突然晕厥了过去。我心下狐疑，以玉娆在莫千尘心里的份量，何以一句也不为自己辩白。
宫女慌忙扶住了玉娆，手忙脚乱地去掐人中捏虎口。莫千尘又是气恼又是失望，一时也不发话叫身边的卫墨去照看安玉娆。
横斜里骤然冲出一个人来，抢过盘子里的香囊，双手高举膝行到莫千尘面前，大哭一声道，“陛下明鉴！”却是陵容的心腹杜鹃，她伏在莫千尘脚下，高声道，“陛下明鉴，这香囊虽然是我们家娘娘贴身所用的，也随身佩戴了两三年，却不是我们娘娘自己做的！”
莫千尘一时有些愕然，道，“那是哪里来的？”
杜鹃把香囊高举到莫千尘面前，哭诉道，“请陛下细看，娘娘曾做了不少绣活送给陛下，陛下应该看得出来这香囊上的针脚不是娘娘自己的绣功。奴婢记得这还是前两年杨答应送来的，娘娘瞧着绣样好看，一直贴身带着。谁曾想里头是有麝香的！方才陛下说娘娘在皇上身边多年未有生育，太医又说里头有麝香，娘娘才发昏晕了过去——娘娘不曾生育，安知不是这香囊里麝香的缘故！”
莫千尘一时愕然，一边叫小九去传杨答应来，一边向卫临道，“糊涂！还不快去看看良妃怎么了。”
钰莹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向我看了一眼，暗示我不要露了神色。我心下也是惊愕，此事之峰回路转大出我意料之外，一时间连刘常在也呆住了，悄悄退到一边不作声。
杨答应很快被叫了来。她也是近年来在莫千尘身边颇为得脸的妃嫔，长得也好，很有些闺秀风范。她尚不知是什么事，只安静行了礼，向莫千尘温柔一笑。莫千尘也按捺住了暂不发作，只把香囊递到她面前，道，“这可是你做的香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