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儿低头只顾玩着佛手，笑得灿烂，“熙儿爱来，只不过母妃来熙儿才来，熙儿不能丢下母妃一人自己来玩。”
淑妃闻言愈加欢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这些年若不是有熙儿，我这日子也不知道怎样熬过去才好，到底是咱们母女相依为命着过来了。”
我忙笑道，“是。多亏了姐姐，我才能稍稍安心。”
奶娘在旁笑道，“淑妃娘娘可疼格格了呢，一应的衣衫鞋袜都不叫别人动手，皆是娘娘自己亲手做的。”
我瞧着熙儿一身，果真打扮得十分精神可爱。心下愈加感念，道，“姐姐有心了，妹妹不晓得如何感激才是。”
淑妃让奶娘抱了熙儿下去，抿嘴笑道，“你要谢我么，我可还要谢谢妹妹你。若不是你当时去时想的周全，把一应忠心得力的宫人都留给了我，只怕我要照顾熙儿周全还没那么容易。”说着扬声道，“都进来罢。”
应声而入的却是瑛儿和小徐子，见了我皆是乍惊乍喜，慌忙跪下了请安。淑妃笑道，“知道你回来了，她们俩也欢喜得不行。我便想着要带她们过来。”
我忙示意她们起来，却见少了孟儿，不免疑惑道，“怎不见孟儿呢？”
小徐子才要说话，却见淑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低下头举袖抹泪道，“孟儿前年冬天得了急病殁了。”
淑妃微微用绢子拭一拭眼角，怜悯道，“孟儿命薄，不能来服侍你了。妹妹殿新成，少不得要有些忠心耿耿又会办事的旧人在身边，做姐姐的就把这些人奉还妹妹身边吧。”
我连连摆手，忙道，“这样可使不得，姐姐使唤惯了的人怎么还好送回我身边呢。”
淑妃含笑道，“咱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呢。从前你把她们给我，一是为我思虑，好有人一同照应熙儿，二是也让她们有个容身之所。可是眼下你回来了，自然有无数人要把心思动到你宫里的人身上来，所以用着旧人放心些。”
我看一看小徐子，道，“旁人也就罢了，小徐子是有些功夫的，留在姐姐身边也好看顾熙儿。”
淑妃微微伤感，眼角如下弦月一般垂下，叹息了一声道，“熙儿是迟早要到你身边的，我还留着小徐子做什么。何况你有着身孕，多少人虎视眈眈着呢，有个能防身的人也好。”
仔细留心淑妃，其实她也三十出头了，只是素来保养的好，又无心事操劳，故而显得年轻些。一应的打扮又简素，因而与我几年前见她时，并无什么分别。只有面露愁色眼角微垂时，才能窥出岁月留给她的种种痕迹。然而微小的鱼尾纹附着在她的眼角，也只觉温和好看。
我感念她的细心，笑道，“姐姐垂爱，妹妹也不便拒绝了。”于是招手示意小徐子和瑛儿向淑妃磕了个头道，“好好谢一谢淑妃娘娘多年的关照吧。”
两人依言磕了个头，淑妃忙叫起来，指着外头守着的小六子道，“我到底没有钰妹妹这般体贴莘妹妹的心思。方才一进来见小六子守着殿门，我便猜到是钰妹妹早把人还来了。”
钰莹笑吟吟道，“我与淑妃姐姐是一样的心思，怕没人与莘姐姐打点着照顾承欢殿。”
淑妃素手摇着一柄水墨绘江南山水的白纨扇，手上的碧玺香珠手串翠色莹莹，光华静润，与发髻上的碧玺挂珠长簪相映成趣。她只含笑望着我的小腹道，“妹妹久经波折反而福气更盛。”
我微笑，“瑛贵人也是好福气，不过眼下困于星宿而已。”
淑妃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妹妹此次回宫，陛下对外说是妹妹当年为北离祈福才去的月华寺。可是宫中略有资历的人谁不晓得妹妹当年是为何才出宫的，宫中人多口杂，只怕传来传去是非更多。”
我淡淡笑道，“有人的地方总有是非，咱们都是活在是非里的人，还怕什么是非呢。”
于是言笑一晌，看奶娘抱了熙儿玩耍，三人也说笑得有趣。
淑妃道，“乖熙儿，如今你就住在承欢殿了，陪着你母妃可好？”
熙儿一听不能回去，哪里肯依，愈加哭闹的厉害，只抱着淑妃的腿大哭不已。淑妃也是留恋不已，熙儿厌恶地盯着我，哭道，“莘母妃一回来，母妃就不要我了。做什么要叫莘母妃回来！”
我大怔，仿佛被谁狠狠扇了一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
淑妃一时也愣住变了脸色，急急辩白道，“莘妃妹妹，我从未教过熙儿这样的话！”说罢呵斥熙儿道，“谁教你胡说这样的话，叫母妃生气。”
熙儿有些怯怯，抓着衣裳嘟囔委委屈屈道。“从来没见过什么莘母妃，她来了母妃就不要我了，骗我说她才是我母妃……”说罢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淑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面有难色局促着向我道，“熙儿还小……而且从前，陛下从不许咱们在她面前提起你……我……”
我的神色已经转圜过来，极力克制着心中的酸楚道，“我此番回宫的确给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我本乃废妃之身，陛下不告诉格格也是应该的。有我这样的母妃很得脸么？”
淑妃慌忙安慰道，“熙儿不懂事，妹妹不要太自伤了！陛下虽然有心隐瞒……可是……终究是疼妹妹的。”说毕柔声向熙儿道，“惹了母妃生气，还不快快认错。”
熙儿虽然不甘，但到底乖乖屈膝福了一福，低低道，“莘母妃不要生气了。”说着握住淑妃的手，带着孩子气的天真撒娇道，“熙儿已经向莘母妃认错了，母妃可不要生气了罢。”她委屈着嘟囔，“从前母妃从不这样说熙儿的。”
熙儿年纪虽小，然而刻意在称呼上分清了“莘母妃”与“母妃”的称呼。我愈加心凉，强忍着不落下泪来，不得不别过了头。却见钰莹微微举起扇子遮面，已经递了一个眼神过来。
我心下顿悟，少不得忍了眼泪笑道，“姐姐别怪熙儿，原是我的不是。这样快地叫她认我这个母妃，殊不知自她出生三日后我们就未见过面，姐姐又真心疼她，孩子心里总是把你当作了亲母妃。为了她对姐姐这一句‘母妃’，我可不知要如何感激姐姐才好呢。”
淑妃稍稍和缓了神色，忙道，“妹妹这样说就见外了，咱们是什么情分呢。当年妹妹把熙儿托到我手里，也是为我。”
我拉起淑妃的手牢牢去握熙儿的小手。熙儿的手这样小，这样柔软，却是要我亲手交到别人手里去。然而再难耐，我依旧与淑妃笑得亲切，“如今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劳烦姐姐。”
我一手拉着淑妃的手，一手抚着小腹，“我现下怀着身孕，实在没功夫照料熙儿。说实话咱们母女分开那么多年，我也不晓得该如何照料孩子。所以在我生产之前，还是得把熙儿托付在姐姐处，劳烦姐姐照顾着。只不晓得姐姐肯不肯费这个心？”
淑妃脸上闪过一丝分明的喜色，旋即掩饰了下去，道，“既然莘妃妹妹信得过我，我哪里有不肯的呢？别说帮妹妹几个月，便是帮妹妹一辈子也是成的。妹妹安心养胎就是。”一边说话一边已经紧紧攥住了熙儿的手。
熙儿紧紧依在淑妃裙边，全不见了活泼伶俐的样子，一副生怕淑妃不要她的样子，只可怜巴巴的似受了惊慌的小鹿。
钰莹在衣袖下握住我的手，笑盈盈道，“姐姐说的正是呢。她有着身孕，太医又说胎像不稳，不能轻碰也不能动气。熙儿年纪小，万一磕了碰了的可怎么好呢。淑妃姐姐看顾熙儿这么久了，就请再费心吧。”
淑妃神色松快了下来，牵着熙儿道，“如此也是。我回去也教导着熙儿要小心，再这样胡天胡地的，若碰了母妃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要怎么好呢。”见我只是一味地和颜悦色，仿佛心甘情愿，又道，“时候不早，不耽误着两位妹妹了，我就先带熙儿回去了。”
熙儿巴不得这一声儿，急急忙忙便要跟着淑妃回去，再不看我一眼。
如此一番敷衍送走了淑妃，我才把憋着的委屈和伤心神色露了出来，心灰意冷道，“这孩子竟这样疏远我。”
钰莹冷然道，“你不必怪淑妃，更不用怪熙儿，怪只怪陛下从不肯让熙儿知道有你这个生母。你以为孟儿真是得急病死的么？只因为两年前她在熙儿面前说漏了嘴，说她的生母在月华寺，又偏碰着是咱们那位九五至尊不痛快，一怒便叫人打死了。如今恶果深种，亲生女儿已不认自己的娘了”
承欢殿清蕴生凉，此时只觉得寒风森森入心，如堕冰窖之中。
我凄然道，“瞧熙儿对我的样子，我真是伤心，也是安慰。”
钰莹扬眉疑惑，“安慰？”
我颔首，“她这样舍不得淑妃，可见这些年淑妃真是待她好。”
钰莹看我一眼，“你所说的伤心，大约也是怕淑妃这样疼爱熙儿，是不肯将孩子还你的了。”
我只是出神，“淑妃未必不肯还我，今日她带熙儿来，也是想试探熙儿与我是否亲近。”我叹息道，“她也不容易。好容易有了个女儿抚养到这么大，我一回来少不得要把熙儿还到我这个生母身边，换了谁也不愿意。况且我方才看着她与熙儿情分这样深，即便我强要了熙儿回来，熙儿与我也只会更生分，也伤了我与淑妃多年的情分。”
钰莹柔声道，“熙儿的事得缓缓。你刚刚回宫，不要树敌太多才好。毕竟熙儿还小，孩子的性子嘛，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慢慢来就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