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千尘抬起头来，面有悲色，“其实卫将军去之前朕已经晓得有不少细作混入南陌边境的军营里了，又有乱民伺机闹事。只是朕要他微服去体察民情不能大肆张扬，所以没有安排他以仪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护。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为先，也不至于如此了。”
我的心头瞬时如被冰雪覆住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头脑中痛得几乎要裂开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为他！哪怕他也是无心，可是我所有的未来、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希望，再度因为他而破灭。
那针线筐里搁着一把剪刀，冷眼瞧去，竟有一丝雪亮的寒光。只要我，我伸手过去拿到一击插进玄凌心口。他就会死了，跟着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然而这样的杀机只是一瞬。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甚至我的熙儿、海棠，甚至连淑妃也会被牵连。我要报复他，不一定要用让他死这个法子，太得不偿失，亦不够叫他痛苦。
越是疼痛，越是要忍耐。我收住冷厉的目光，温言道，“二爷也不想的，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卫将军一向闲云野鹤，能为北离政事有所裨益，总是一位大将了。”
莫千尘伏在我怀中，沉沉疲惫道，“是朕不好，没有为他的安危考虑周全。你知道的，从前四弟在的时候，人人眼里就只有四弟，朕做什么都没人在意，如今朝堂里，有太多的人偏向卫将军了……朕真怕周立得事情会在他的身上从演，可不曾想，他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所以除了他，你就是最好的了，是么？”我心头凄楚，喃喃自语。
“兮儿”，莫千尘看我，“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没有”。我和婉微笑，极力压制住自己因言不由衷带来的激痛，道，“既然身在君王之位，时时处处总是要以天下为先的。”
他悲叹，“兮儿，唯有你最体贴朕的心意。”
我低低道，“卫将军对二爷是很忠心的。”
莫千尘掩面片刻，已经镇静下来，“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的身后事朕自有安排。“
莫千尘起身从衣中取出一枚白云兰簪子，那是莫千尘旧年赏赐中我的爱物了。那白云兰的样子精致华美，细腻入微。
莫千尘伸手用簪子挽起我的长发，温柔道，“兮儿，朕曾命你落饰出家，如今为了朕，再度妆饰吧。”
我举手正一正簪子，锋锐的簪身缓缓划过头皮，我抬手婉媚一笑，“二爷说什么，兮儿都是愿意的。”
莫千尘扶着我素白的肩，半是无奈半是慨叹，“只是兮儿，世事不可转圜。既然你已经离宫，只怕朕也不能再接你回宫了。”
我神色哀婉如垂柳倒影，切切道，“能有今日已是非份之福。只要二爷记得我，兮儿不会计较名分。”言罢，如柳枝一般柔软伏倒在莫千尘怀中，“兮儿只有一事祈求，兮儿身为废妃，能再侍奉二爷已是有幸，实在不愿宫中诸位妃嫔因今日之事而多起争端。”
莫千尘轻笑，“还说自己是废妃么？方才海棠她们当着朕的面称你什么？虽然不能颁册受封，这些年你在朕心里就当是从没离开过，你还是朕的嫔妃。”
莫千尘依旧道，“至于宫中，你不愿多生事端，朕也不愿多生事端，朕连皇后面前也不会提起。以后你的起居，朕会让小林子一应安排好。”
我依依不舍，“只要二爷记得兮儿，哪怕兮儿以后在此一生孤苦修行，也是甘之如饴。”
莫千尘抬一抬我的下巴，“兮儿如此善解人意，朕怎舍得叫你孤苦一生呢？”他想一想，“朕就下旨让寺里每月举行一次祝祷，朕亲来上香。“
莫千尘的唇一点一点沿着我的脸颊滑落至锁骨，“兮儿你瘦了许多，然而容貌更胜从前……”他的声音逐渐低迷下去，嘴悄无声息地覆上我唇角的凄迷冷笑。
小林子再度来请安时带上了不少的衣食用具，满脸堆笑，道，“奴才所言如何？陛下心里可惦记着贵人呢，一回宫就打发了奴才拣好的来奉与娘娘。”
我彼时正在梳妆，恬淡微笑道，“有劳公公了。只是如何帮着陛下瞒住宫里，就是公公的本事了。”
小林子忙不迭道，“奴才一定尽力而为。”
我默然不语，哪怕瞒得再好，莫千尘每月来一次寺里，即便以祝祷之名，皇后她们并不是坐以待毙的傻子，很快也会发觉的。我的手有意无意抚摸过小腹，泛起一丝淡漠的微笑，只需要一两个月，瞒住后宫中的人一两个月就好。
我转首去看小林子，亲切道，“劳烦林公公为本宫奔走了。”
我慢里斯条地戴上一枚翠玉银杏叶耳坠，笑道，“那么我该如何谢公公的盛情呢？”
小林子“哎呦”一声，忙俯下身子道，“娘娘是贵人，奴才怎么敢跟娘娘要赏。”
我嗤笑一声，悠悠道，“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即便你开口向我要什么我也未必给的起，你又何必急着推托呢。”
她笑而不答，只悄悄打量了我身边的海棠两眼，捧起一叠衣裳道，“这些是陛下叫奴才挑了京城最好的裁缝铺子新裁制的，奴才选了银灰色的纱绢为娘娘做宽袖窄腰的衣衫。”
我笑一笑，叫纸鸢收起，道，“陛下有心。”我转脸看身边的海棠，不动声色道，“今日你穿得这件衣裳倒很合身，点枝海棠也是你喜欢的。”海棠看一眼小林子，微微有些局促。
小林子忙笑道，“海棠穿什么都没有娘娘好看。”
我莞尔，：“哪里是好看不好看的事，是公公有心了。”
他长呵呵一笑，“奴才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他欠身，“奴才打心眼里为娘娘高兴呢。”
我任由纸鸢梳理着发髻，闭目轻声道。“连我自己都觉得讶异，竟然可以这样顺利了。”
他的语气带着轻快的笑音，“这才可见娘娘的隆宠啊，陛下也是真心喜欢娘娘呢。”他停一停，“两个彼此有情意的人，只要一点点机会都可以在一起的，何况娘娘与陛下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呢。”
彼此有情意的人？我几乎要从心底冷笑出来，不过是一场筹谋罢了。费尽了心机与谋算，何来真情呢？
然而浮现到唇角的笑却是温婉，“一时喜欢又有什么用。若要让陛下对我心心念念，靠公公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维持的柔和端庄的笑容在小林子离去后瞬即冷寂下来，纸鸢晓得我心情不好，寻了个由头出去了，只留下海棠陪我。
我的心情烦乱而悲恸，顺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恨恨用力插在木质的妆台上，冷言不语。
海棠唬了一跳，忙来看我的手，“娘娘仔细手疼！”
“娘娘？”我微微冷笑，心底有珍贵的东西已经轰然碎裂，不可收拾。良久，才轻声道，“海棠，你知道容遇为什么会死？”
海棠目光倏然一跳，仿佛抖缩的火苗，轻声道，“奴婢不知。”
心痛与悲愤的感觉化到脸颊上却成了淡漠微笑的表情，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森冷，“容遇坐的船只是被人动了手脚不错，可是莫千尘……”我收敛不住唇齿间冷毒的恨意，“明明知道那一带并不安定，偏偏让他微服而去，才有今日之祸！”我紧紧握着一把梳子，密密的梳齿尖锐扣在掌心，“海棠，我好恨他……”
海棠把我的脸搂到怀里，不忍道，“事已至此，娘娘别太苦了自己才好。”
我按住小腹，冷冷道，“从前把这个孩子归到他名下，我总也有些不忍。可是现在，半分不忍也没有了。海棠，他虽然无心，可是若不是他……”我的哽咽伴随着恶心的晕眩一同袭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海棠的目光中有凛冽的坚韧，按住我的手，镇声道，“爱也好，恨也好，这条路照样也要走下去，不是么？”
“是。可是恨少一点，自己也好过一点。”我欲哭无泪，眸中唯有干涩之意，“容遇的死与莫千尘有关，可是我连纸鸢都不能说。万一她的气性上来，只怕比我还要克制不住。”
海棠扶住我的肩，拔出妆台上的簪子，端正为我插好，轻轻道，“娘娘做得对，这件事告诉纸鸢姑娘只会乱了大局，不如不说。反正有无这件事，娘娘都要回宫保全下将军这一脉。与陛下重会之事做得很好，却也只是第一步。于娘娘来说，最痛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里即便再苦，也要熬下去。若有片刻的软弱，只会叫敌人有可趁之机。”她拣了一朵绢花簪在鬓边，“娘娘现在要做的就是拢住陛下的心，所以再苦再痛，也要娇艳如花。”
逝者已矣，所有的苦痛都要活着的人来承担。
我安静举眸，铜镜的光泽昏黄而冰冷，镜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我的眼神，却冷漠到凌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