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撩开眼前的凌乱,道,“你说得不错,好与坏,都是为了自身利益使然。我也曾疑心她或许受人指使,但是否是她意愿所然,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
我握一握海棠的手,感激道,“海棠,你总是能及时叫我明白这些事情。”
她有些羞赧,多是坦然,“奴婢自幼见惯了这些。自然不是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懂的。”
她温和且坚定,道,“良妃的事或许是有人幕后指使,她无论是怎样,小主若此时因为她而伤及自身,是大大的不值,请小主安心。”
她唏嘘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小主重情会伤心,在宫里哪怕是亲姐妹也有反目的那一日,何况不是亲姐妹呢。”
我听她语中大为感怀,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慢慢宽解了自己的心情,安心去睡觉。
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天气是酷热,我素性又不能耐热,怀着孩不能食用生冷食物,越觉得焦苦不堪,性也有些烦躁。惟觉得欣喜的是,腹中胎儿的胎动似乎有些明显了。
那一日在殿内午睡,因着我有孕以来总是睡得不好,难得有一日好睡,众人皆是高兴,为怕扰着我睡觉,只留了海棠一人在我身边打扇伏侍。中午雷雨刚过,北窗下极凉爽的风卷着清凉的水汽徐徐吹进,我睡得极舒服。
蒙胧中,觉得海棠的手劲极大,一下一下扇得风大,觉舒畅。我做着一个遥远的梦,还是我刚承幸那一年,在太平行宫,也是午睡着,天气热,莫千尘来看我。那些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情话依稀而蒙昧地在耳边,低回而温柔。
他忽然唤我,“兮儿,你的‘舞’跳的那样好。”
我正对着镜梳妆,他为我描着远山黛,手势熟练,其实我的眉型是适合柳叶眉的。我忽然害怕起来,大声疾呼,“我早已不是洛兮了如今现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莘月。”
他却只依依深情望着我,依旧款款道,“兮儿,你的舞……”
我头痛欲裂,几乎要哭出来,那舞的舞姿迷乱而摇曳,翩若惊鸿,落花如雨里,一抹幽幽的笛声追随在我身边,是笛声还是箫声,我几乎不能辨清。
娘亲的笑语清脆在我耳边,“学得了舞是要给自己心爱的郎君看得呢,女儿家苦心孤诣学来的舞怎好叫旁人轻易看了去。”
我难受得紧,恍惚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温暖覆盖在我的额头,担心道,“她时常这样么?睡不安稳。”
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海棠的声音低低的,“娘子总是睡不好,吃得也不香。”
他“哦”了一声,一块凉凉的绢覆在了额上,我觉得舒服些。仿佛有一双手放在我日渐滚圆的肚,然而并不真切,很轻微的触觉。我只觉得困倦,隐约听得他轻声与海棠一问一答着什么,依旧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入夜了。我挣扎着起身,道,“肚越来越大,行动不方便了。”
海棠笑道,“小姐的身形倒不见臃肿。”
我微微一笑,问,“刚我仿佛听见你和谁说话了,是有人来过么?”
海棠道,“现在有谁过来呢?是底下的小左进来,见小主睡的出汗,搭了块凉绢进来。”我见手边果然有一块雪白的方巾,似是抹过汗所用的,也不以为意,正要唤了海棠取水来喝,忽然觉得腹中一动,似被踢了一脚一般,我顿时愣在当地,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一下。
我欢喜的落下泪,拉了海棠的手搭在我的肚上,语无伦次道,“你听!你听!它在踢我呢。”
海棠扔开手里的东西,欣喜道,“真的么?”说着把脸紧紧贴了上来,“小主!它似乎在动呢,好像……是在伸懒腰。”
生命的迹象如此明显的搏动,我活得不知说什么好,海棠反握着我的手,满脸欢和激动,“小主……”她亦落泪了。
我忙笑道:“哭什么呢。”我轻柔抚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道。“你是它的姨母啊,应该高兴是。”
海棠笑中带泪,越喜悦,“是个好孩儿呢,懂得体谅娘亲,所以前些时候小主恶心呕吐也不厉害。将来一定是个孝顺的阿哥!”
我只是微笑,静一静道,“何必是阿哥呢。我倒希望是个格格。”
海棠“咦”了一声,奇道,“小主不希望是阿哥么,只有阿哥小主才可翻身,重得恩宠啊。”
我淡漠摇头,“除了恩宠,我更希望我的孩儿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低头,轻轻道,“若是个格格,就可避免混入来日的夺嫡之争了。你可知道,帝王家的皇位争夺从来是你死我活,太血腥不过。”我迟疑片刻,“何况这孩儿并不一定能得它父皇的喜欢。”
海棠若有所思,轻声道,“那也难说,奴婢只希望这孩能够平安了。”
我宁和微笑,再不言语。自禁足以来,我第一次这样纯粹的高兴和幸福。这个孩儿在我腹中,活生生的,在我的肚里成长。生命的伟大和蓬勃,在这一刻深深感染了我疲倦而被悲恨浸染透了的心。我所有的怨怼和仇恨,悲哀和不甘,在此刻消弭殆尽,唯有这一点生命,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心爱所系。
待得入秋的时候,我的身体越笨重了。我的行走逐渐变得有些困难,时时须有人搀扶着,人清瘦而苍白,只有腹部滚圆而凸出,远远望来只见了一个肚子。
我望着高远的天际,有大雁成群南飞,红墙高起的四方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似乎永远是那样明净。我微微一笑,心境寂寥而安静,这样的天气,像极了我刚入宫那一日,那时的我,对前途怀着怎样的惴惴而揣测。一如现在的我,从不晓得前路会往何处去。
沉寂了片刻,海棠道,“其实陛下是很关心娘娘的。”
“是么?”我轻微扬起唇角,算是微笑,“是关心本宫还是本宫肚里的孩?”秋日的暖阳似一朵芙蕖盛开在身上,我微眯了眼。
她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远远地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正是去年入宫的几位贵人,祺贵人已晋为祺嫔,瑞贵人也晋了瑞嫔,眼下两人颇得莫千尘恩宠,福贵人与祥贵人不甚得意,依旧未得晋封。
祺嫔遥遥看见是我,行了一礼致意,祥贵人似是不情愿,扯一扯祺嫔嘟囔道,“陛下不过也给她嫔位的待遇,和祺姐姐你是一样的人,何必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祺嫔未置可否,瑞嫔一向出尘,行礼之后只向我微微一笑,丝毫不理会祥贵人的话。旁边福贵人向祥贵人蹙一蹙眉,示意她噤声,又向我一笑算是致意,祥贵人却睬也不睬她,独自袖着手先走开了。
我对祥贵人的话只作充耳不闻,海棠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实诚人。”
纸鸢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陛下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月见不到陛下,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海棠道,“贵人也是你可以背地里胡议论的么?你下去,以后不许再上前伺候。”
我淡淡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她的话本宫只当笑话来听而已。”
海棠方缓和了道,“小主有着身,何必听这些好不好的话呢。”
我只道,“好不好的事自己都做过,还怕听听么?”
彼时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缓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让人觉得灿烂又虚幻,坐得久了,身上有些凉浸浸的,我支撑着起来,道,“随便去哪里走走吧,坐得久了有些凉。”海棠答应着,和纸鸢一边一个扶了我起来。
我沿着太液池缓步行走,秋光如画,风荷圆举,尚未有凋残零落之意。上林苑永远是这样美,景色无边,秋意浓华,连冬日里也有用绸绢制成的花叶点缀,就像这宫里的美貌女,老了一群,又有的一群进来,鲜红的嘴唇、光洁的脸庞、如波的眼神、窈窕的身段,似开不尽的春花。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上林苑里开得艳的一朵花。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正出神,海棠提醒道,“小主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鹧鸪,这时吃滋润不过了。”
我闻言不觉苦笑,“杏炖鹧鸪?杏花原本开过就算了。”
海棠略想一想,立即明白,不由涨红了脸。我见她尴尬,便岔开了道,“我正好有些饿,一起回去吧。”
正要起身,见卫将军带了几个内监正从前头来,于是海棠先上前,请安道,“卫将军安好。”
海棠一时未及反应,卫将军已经泰然走近,与我互问了安好,道,“许久不见贵嫔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时有一瞬的欣喜和无奈,很道,“末将还未来得及恭喜贵嫔,在此贺过。”
我端然笑道,“卫将军客气了。”
他脸上有温润的笑意,“刚从陛下处过来。”他澹澹而笑,“来得仓促,未及给贵嫔送上贺礼。”
我微微一笑,“多谢卫将军。”我的目光无意划过时停驻在他腰间的笛上,随口道“久不闻丝竹之声了,本宫觉得舌头的味道也寡淡了呢。”
他会心,道,“小主喜欢听什么,末将以此为贺吧。”
“《杏花天影》。”我脱口而出。
他低一低头,取了笛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我退开两步,静静听着,当时还年轻,只晓得曲好,曲中的深意却并不十分了然。待得如今明白了,方知曲中浩茫如潮水的愁绪,好景不常在、此身无处寄的悲凉。曲未便,情却不同了。
他的神气认真而专注,而是我见过的。我的目光自他面上拂过,第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我所中意的那个人,到底是身为皇帝的莫千尘,还是在漫天杏花中旖然而出的那个卫将军。
或者说,他太像了,像极了容遇,我未曾问过他的姓名,我也不想知道,只当他是容遇罢了……
曲未终,我温然出言打断,道,“卫将军想必还有事,本宫不便打扰,卫将军请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而悲悯的光泽,道,“贵嫔请便。”
回到棠梨阁中静静卧着休息,海棠在我身边摇扇道,“不知是否奴婢多心,总觉得祺嫔小主应对小姐的样有些古怪。”
我托着腮,一手翻看着宫人们为孩准备的小衣裳,轻轻“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海棠认真想一想,道,“奴婢只是自己疑心罢了。”
我并未上心,只思量着若我前一胎真因皇后和玉娆而落,今番怎会这样一点动静也无,尽管我求了莫千尘的旨意要求皇后担待我孕中一切事宜。
我微笑掸一掸袖口,道,“世态炎凉你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做什么这样动气。帮我去把这些衣服收好吧。”
海棠应声去了,片刻就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瓷碗,却是一碗银耳枸杞,她笑道,“方的炖鹧鸪小主进的不香,不如尝尝这个吧。奴婢刚叫小厨房做了出来的。”
我道,“好端端做这个做什么?”
海棠抿嘴儿一笑,道:“方卫将军特意叮嘱了的说这个能开胃,奴婢不敢不上心。”
我道,“咦?怎么我不晓得卫将军叮嘱了你的?”
海棠急急道,“卫将军一旁一个奴才过来了,让奴婢做来给小主食用。”
我心里咯噔一下,即便我与他方才见过,也不必至此这般上心吧……总觉得海棠与卫将军之间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