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这般的闹腾，这下连莫千尘也惊醒了。
如今玉娆已经是嫔位，是一人居住，就钰莹的住处离她近一些，这般晚了，竟然是钰莹过来通报的。
她搅着夜凉的风扑进来，脸色因为害怕而苍白，带来消息是令人惊惶——她带着哭腔道，“玉娆小产了！”
莫千尘近乎怔住，不能置信般回头看我一眼，又看着钰莹，呆了片刻几乎是喊了起来，“好好的怎么会小产？不是命太医看着吗？”
我心中陡地一震，复又一惊。一震一惊间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想来前段日子钰莹才没了孩子，如今玉娆也要遭到这般的不幸吗？
钰莹被莫千尘的神态吓住，愣愣地不敢再哭，道，“臣妾也不晓得，玉娆身旁的宫婢说，她白天还好好的，到了入夜就开始腹痛……现在出血不止，人也昏过去了。”
她抬眼偷偷看一眼莫千尘充满怒意与焦灼的脸，声音渐渐微弱，“玉娆那里曾经派人来回禀过陛下的……”
莫千尘胸口微有起伏，我不敢多言，忙亲自服侍他穿上衣裳，轻声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二爷赶紧过去看看吧。”
莫千尘也不答我，不说话，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慌的一干内监宫女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我怔怔站在门边，心中沉沉地有痛楚蔓延，恍然不觉微凉的夜风袭人。海棠默默把披风披在我身上，轻轻劝道，“夜来风凉，请小主进殿吧。”
我静静站住，声音哀凉如夜色，缓缓道，“你瞧，陛下这样紧张玉娆……”
海棠的声音平实而温暖，她掩上殿门，一字一句说，“陛下紧张的是嗣，并不是安嫔小主。娘娘这样说，实在是太抬举安嫔小主了。”
我瞬间醒神，不觉黯然失笑，“瞧我糊涂了。见陛下这样紧张，我也胡思乱想了。”
海棠扶我到床上坐下，道，“那边那种场面，小主也见不得，不如让奴婢伏侍娘娘睡下吧。”
我苦笑道，“哪里还能睡，前前后后闹腾了一夜，如今都清醒了，天也亮了。只怕那边已经天翻地覆了，皇后她们应该都赶去了吧。”我复又奇怪，感叹道，“好好的玉娆怎么会小产了呢？她也是，来来回回闹了那么多次不适，陛下这一次没去，倒真出了事。”
海棠见我睡意全无，沉思片刻，慢慢道，“小主入宫以来第一次见有别的小主、娘娘小产的事在身边发生吧，可是那底下做奴婢的，看见的听见的却多了，也不以为奇了。”
她见我神色惊异，便放慢了语，徐徐道：“如今的安嫔小主、从前的贤妃娘娘、惠嫔，都小产过……”她叹气，“那些奴婢们是见得惯了。”
我听她历历数说，不由得心惊肉跳，身上一阵阵冷，拿被紧紧团住身体。门窗紧闭，可是还有风一丝一丝吹进来，吹得烛火飘摇不定。我脱口而出，“为什么那么多人生不下孩？”
海棠微微出神，望着殿顶梁上描金的图案，道，“宫里女人多，阴气重，孩自然不容易生下来。”
我听她答得古怪，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亦抱膝愣愣坐着，双膝曲起，不自觉地围成保护小腹的姿势。
她静静陪着我，我亦静静坐着。我呆了一晌，忽然看着一旁的木槿问道，“木槿，你以前是服侍哪个主的？”
她道，“奴婢是侍候太后娘娘的。”
“那再以前呢？”
“奴婢不记得了，左不过是服侍主们的，只是这个宫那个宫的区别。”
我不再言语，环顾周遭锦被华衣，幽幽长叹了一声。
海棠道，“小主不要难过。”
我神情悲凉如夜雾迷茫，低叹，“你以为我只是为自己难过么？玉娆这一小产，我只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这样禀烛长谈，不觉东方已微露鱼肚白的亮色。我方觉得倦了，躺下睡着。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我乍一醒来，忽见莫千尘斜靠在我床头，整个人都是吃力疲惫的样，不由一惊，心疼之下忙扶住他手臂道，“陛下。”他只是不觉，我再度唤他，“二爷……”
他朝我微笑，笑容满是沉重的疲倦，他说，“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正要问他安嫔的事，他的语气却哀伤而清冷地贯入，他说，“安嫔的孩没有了。”
莫千尘把脸埋入我的手掌，他的脸很烫，胡渣细碎地扎着我的手，声音有些含糊，“太医说五个月的孩手脚都已经成形了。孩……”他无声，身体有些抖，再度响起时有兽般沉重的伤痛，这一刻，他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而是一个失去了孩的父亲，“朕又失去了一个孩，为什么朕的孩都不能好好活下来？难道是上天对朕的惩罚还不够么？”
我想他是难过得糊涂了，我无比难过，心酸落泪。无声地软下身，靠在他胸前，轻轻环住他的身体。我贴着他的脸颊，轻声温言道，“二爷一夜没有睡，在臣妾这里好好睡会儿吧。”
他“唔”一声，由着我扶他睡下。他沉沉睡去，睡之前紧紧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热迫切，他道，“莘月，你若是朕会好好疼他爱他。”
我温柔凝望他憔悴的脸庞，伏在他胸口，道：“好。二爷，你好好睡吧，莘月在这里陪你。”
他攥着我的手睡去。我看着他，心中温柔与伤感之情反复交叠。我忽然想起，他自始至终没有一字半句提起安嫔，这个同样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的安危。
我心里感叹，莫千尘，他终究还是薄凉的。
过了两日，莫千尘精神好了些，依旧去上朝。他的神情很平静，看上去已经没有事了。
前朝的事那样多，千头万绪。容不得他多分心去为一个刚成形的孩伤心。况且，毕竟他还年轻，后宫那么多妃子，总有再怀孕，再为他产的。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安嫔也自昏迷中醒来。然而她醒来后一直哭闹不休，说是自己的孩儿是被人陷害没了的。直闹得她宫里鸡犬不宁。
皇后本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着人安慰也就是了。然而这日下午钰莹在我殿中闲坐，说及玉娆小产的事。
她见四周并无闲人，压低了声音道：“安嫔这次小产很是奇怪呢。”
我了解钰莹，她这个人从来不会在背后咬人舌根的。她这般说，自是有些把握的了。
我本就疑心，听她如此说，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怎么会呢？玉娆不是一直说胎动不安么，小产也不算意外了。”
钰莹的衣袖宽广，微微举起便遮住了半边脸颊，她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她说胎动不安其实咱们都清楚，不过是向皇上争宠撒娇罢了。我常见她在宫里能吃能睡，哪里有半分不适呢？”
钰莹再度压低声音，“听为安嫔医治的太医说，她一直是好好的，直到小产那日。服下的药也没有事，只是在吃剩的如意糕里现了不少夹竹桃的花粉。”
我不懂，疑心着问，“夹竹桃？”
钰莹点头，又接着向我说道，“太医诊了半天说这夹竹桃花粉是有毒的，想来安嫔吃了不少，所以当晚就小产了。”
我叹气，心里只替玉娆觉得委屈，“宫中不少地方都种了夹竹桃，谁晓得这是有毒的呢？”
我的心一度跳得厉害，迟疑片刻，方问，“那……如意糕是御膳房里做的么？”
钰莹微微迟疑，摇了摇头，“是德妃送去的。”
我抬头，对上她同样不太相信的目光。
钰莹的声音有些暗哑，慢慢述说她所知晓的事，“本来安嫔有孕，外头送进去的东西依例都要让人尝一尝能送上去。可是一来是德妃亲自做了带去的，二来德妃的位分比安嫔高出一大截，且是皇后要她去教导安嫔的，而且听那日在恬嫔身边伏侍的宫女说，是德妃先吃了一块如意糕，安嫔再吃的。”
钰莹顿一顿，道，“宫中种植夹竹桃的地方并不多，而德妃自己宫苑外不远就有一片。若说不是她做的，恐怕也无人相信。”
我依照她说的细细设想当时情景，以此看来在当时的确是无人会怀疑德妃会加害安嫔的。
然而我疑惑，“就算德妃下了夹竹桃的花粉，她又何必非要自己也吃上一块？安嫔爱吃如意糕人人皆知，就算她不吃，安嫔也会吃下许多，这样做倒是有些多此一举。”
钰莹道，“究竟如何我们也只是揣测，皇上自然会查，只是我心里狠毒了德妃，她先是夺了我的孩儿，如今又朝着安嫔下了手。我真怕，真怕，你若是有了，会出事……”
钰莹不再说下去，只是用手指捋着团扇上垂下的樱红流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