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郑涵早早醒来,窗外透着灰蒙蒙的光线,天空下起了小雨,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水汽之中,粘粘的空气让人非常不舒爽,心情似乎也不太畅快。
梅雨季节里,黑色的皮鞋只是几天没有打理便长了一层白白的霉。郑涵穿了套装,匆匆赶去一家设计公司面试。出门的时候忘记带雨伞了,淋了一点雨,但也不至于把化的淡妆弄花掉。
她有点紧张,毕竟上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只是为了养活自己。在走到这家公司大门口的时候,她拿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妆,然后给了自己一个浅浅的笑容。她习惯用微笑的方式来鼓励自己,因为这样可以让内心的紧张感减轻一点。
等她被带进休息室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好几个前来面试的女子。她们看上去从容淡定,衣着大方得体,饰品恰到好处,妆容精致不娇媚。相比之下,郑涵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又寒酸又没见过世面。这样一想,原本轻松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
郑涵经过她们身旁的时候,不知道该不该微笑着打招呼,以至于脸部表情非常不自然,十几步的距离她走得特别别扭。
当她经过其中一个漂亮女子的时候,女子瞬间捂住自己的鼻子。不安的情绪让郑涵嗅到自己衣服上的一股子霉味儿,她红着脸怯怯地坐在离这一群女子远远的角落,然后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自己草拟好的自我介绍,可是在这种心境之下,越背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结巴。
好不容易轮到郑涵,进门的时候她向面试的一男一女轻轻地鞠了一躬,当男人与她对视的时候,郑涵才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居然就是前些天在小屋前看自己刷门的男人。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几秒才缓过神来,等她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赶紧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向男人和他旁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微笑着递上自己的简历。
于毅今天穿了藏蓝色的正装,白色的衬衣,淡蓝条纹的领带,郑涵隐隐约约看到于毅脸上剃掉胡须后留下的胡青。此刻的他看上去一脸的沉着与冷静,与那日祥和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他双手很自然地放在桌上,手边摆了一支黑色的钢笔,胸前磊起一叠前面几个面试者的简历。郑涵用余光偷偷瞟了一下,最上面的简历于毅还写了一段记录。
郑涵做完自我介绍以后,努力回答着人事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无非就是工作经历,会不会什么软件等等。虽然在家里一遍遍对答如流,但是真到了面试现场,回答时还是有点结结巴巴。郑涵双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两个拳头紧握,手心渗出汗水。她一直提醒自己要镇定,但哪里有用,此刻耳根子一阵红一阵白地转变。
在她与人事钟丽的对话间隙,她的余光总会不自觉地瞟向于毅,她发现他也在认真地听着她的回答,于是她变得更加紧张,这种情绪的恶性循环使郑涵显得怯生生的,但是脸上的绯红看上去更加娇艳欲滴。
于毅没有提一个问题,他只是偶尔低头做一些记录,或者留意一下郑涵的面部表情和动作。
其实在他看到眼前这个面试者就是那天在棚户区认真刷门的姑娘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录用她了。一个能把一扇破旧的木门仔仔细细刷得干干净净的人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么多年走下来,只要稍微留意一下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就能把这个人断定个十之八九,否则在这风云变幻的商场,早就成为了对手的羔羊。
面试完出来,外面下了很大的雨,下了车躲在路旁的梧桐树下面也于事无补,索性就往屋子的方向小跑而去。
郑涵不愿将出租屋定义为家,即使再干净整齐,也不会有归宿感。大雨淋湿了她的全身,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使她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小单薄。她一想到刚刚人事让她回家等消息,便觉得这次面试没了希望,加上之前因为衣服上的霉味儿,那些女子投来鄙夷的眼神,她的心情非常的失落。
经过一所学校,孩子们正放学,校门口围了一圈家长。
“爸,我想吃冰淇淋了!”
小女孩稚嫩的声音传入郑涵的耳朵。郑涵侧过脸看着雨伞下小手握在大手里。
“行不行吗?”
“好不好吗?”小女孩双手牵着父亲的大手,摇晃着撒娇。
“好啦!”
小女孩听到父亲的应允,马上兴奋得跳起来。“有冰淇淋吃咯,爸爸,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
“小馋猫,不过待会儿回家不准告诉妈妈。”父亲最后还不忘叮嘱女儿一句。然后怜爱地看着女儿,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郑涵走在两父女身后几米远,原本她想躲过他们的这一场“父女情深”的大戏,可是这个时候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在这样的下雨天默默地流泪,是否就不会让人觉得脆弱呢?因为她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母亲是个优雅且生活情趣十分过头的女人。她热爱生活,就是那种在战火年代都要在枪杆子上插一束鲜花,在饥饿岁月蒸个馒头,也要捏个造型的一种性情。母亲也是个懂得幽默的女人,说话总是入木三分的生动。在这些性情上面,郑涵到是跟自己的母亲十分相似,她们笑的样子,说话的语调,看书的神情,甚至喜欢的事物都一模一样。但她们总是吵架,有时候赌气好几天不说话。
父亲则是个踏实诚恳的人,他从来都沉稳冷静。父亲的存在让整个家有着充分的安全感。郑涵怀念父亲做的一手好菜,还有父亲在宣纸上潇洒、清瘦的柳体字。
这个时候起风了,郑涵打了一个寒颤,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微微斜视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父母是在参加完她的小学毕业典礼回家的路上出的车祸。为了不影响郑涵升学考试,祖父瞒着她一直到一个星期后的考试结束。
她在殡仪馆看到父母的时候,他们已经面目全非了。两个身前穿着得体,注重仪表的人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真是人生的一种讽刺。她不敢上去拥抱他们,她靠在冰冷的墙角,几度哭得晕了过去。
等父母安葬完毕,郑涵也是活不下去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她从梦里哭醒,每一次醒来的时候,心脏都哭疼了。
有时候洗澡,她仍能看到当初割腕自杀时留下的疤痕,是祖父把她救了下来。
“爷爷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试着活下去,好吗?”年过半百的老人哪里不比孙女心痛,他没有命令孙女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他只是求自己的孙女“试着”活下去。
想到这里,郑涵再一次潸然泪下:“在成长的道路上自己的亲人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什么,每一次的成长都希望自己能幸福快乐。”
那个在她现在看来,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年纪,但是她却那么的任性,上着课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地把钢笔戳进胳膊里,墨水和鲜血浸染了白衬衣的整个肩头,老师和同学都被她的举动吓得手足无措。她的整个初中和高中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人敢和她交流,她也不屑。
回到出租屋,她没有敢继续伤心下去。一个人在外,最好不要生病吃药打针住院,因为那样会更加感觉到孤苦无依。匆匆洗漱完毕,便开始看书学习。
第二天郑涵就收到了录用的通知,能来到于毅的公司上班,让她感到非常意外。但是年轻孩子无论受过多大的苦难,心还是会敞开向着阳光。
她站在镜子面前告诉自己:“郑涵,要加油哦!”于是捂着嘴巴笑起来,那样子就像春日里绽放的一朵太阳花。
其实郑涵不知道,就是因为于毅看着她时那种非比寻常的眼神,人事钟丽察言观色便知道了哪个应征者更能让老板“称心如意”。当然她也没有否认郑涵在这些面试者中的优势——认真和谦逊。
原来在休息室里面清扫的清洁阿姨是另一个乔装打扮的面试官,郑涵不像其他面试者那样,只顾擦脂涂粉,或是叽叽喳喳闲话家常,而是一个人正襟危坐地在角落背诵着东西,当清洁阿姨的扫帚不小心碰到她的鞋子时,她仍是满心的歉意。
开始上班以后,郑涵每天的任务也就是做一些简单的日常事物,像帮着于毅打一些文件,或者接待一些客人,或者像其他部门传达一些事情。郑涵虽然也努力认真,但是对于一个刚踏入社会的人来说,有时候也会因为紧张把事情做的七零八落,好在于毅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甚至有时候还会反过来安慰她,私底下也教会了郑涵不少接人待物的礼仪和餐桌文化。
有时候加完班,郑涵会瘫在椅子上放松一下,也会呆呆地看着灯光下的于毅。他的脸部轮廓分明,坚实的胸膛,总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在郑涵的脑海里,大概父亲的角色也是如此的刚毅。
当于毅抬头的一瞬间,两人的眼神正好撞在一起。这个时候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等郑涵反应过来,赶紧埋下头假装做事,可是慌乱中她却打落了桌案上的一叠文件,她俯xia身子去捡,后背上马上冒出了汗来。
这个时候于毅也站了起来松弛一下筋骨,他拨了郑涵的分机号,还未通,又立马挂掉了。
他把手放在电话手柄上,侧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思考一些事情,随即他将领带解掉,把衬衣的纽扣解开了两颗。他故意把衣领拉开了一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的脸颊微红了一下。五十几的年纪了,还做些露骨的动作,的确让人有些难为情。
他再次拨通了郑涵的分机。“郑涵,来办公室一趟。”他的口气似乎对每个人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沉静。
由于刚才不小心打翻了一叠重要文件,郑涵马上紧张得心脏狂跳,心想:“来公司已经一年多了,有时候仍然冒冒失失,偶尔还会把事情做得很糟糕。”
可是这一切在她的闺蜜——朱骏看来,只是她对自己要求太高罢了。
朱骏总是翘着兰花指一副港台腔对郑涵说:“对于一个追求尽善尽美的人来说,身心总会活到最大限度的疲惫。”
然后郑涵总是害羞地轻轻打一下朱俊的肩膀,警告他不准调侃自己,他俩是同一天进公司的,加上臭味相投,所以就成了朋友,最后变成了闺蜜。
当郑涵走进于毅办公室时,他仍然没有抬头,在员工眼里,于毅是神秘又富有魅力的。他每天都会去健身房锻炼,虽然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但一点也没有大腹便便的样子,肩膀厚实宽阔,胸肌发达,据说还有八块腹肌。他不怎么笑,但眼睛里却可以随时随地地放出笑容。说话的坚定口气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性格霸道。他对公司的运作了如指掌,或许是因为他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其实这也是他多疑的性格造成的。
当郑涵站在于毅桌前的时候,她看到了于毅衬衫下古铜色的胸膛,她害羞地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于毅注意到了郑涵表情的变化,她微红的脸颊和眼睛里的水润让她看上去没有一点俗气,这其实就是一个人醉珍贵的地方。
于毅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递给郑涵。
“下周我们会有一个商务宴请,这些资料你先熟悉一下。”说完话,他没有一丝游移的眼神,继续低下头翻看文件。他的一系列动作看起来从容不迫,脸上的表情也沉着冷静,但是此刻他的内心早已汹涌澎湃。
他想抬头多看一眼郑涵,但是那种紧张的心绪又他不敢抬头,曾经见过大风大浪的于毅在爱情面前也变得像年轻人一般害羞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