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连绵秋雨,老天爷在中秋节这一日难得赏脸放了晴。入夜之后,一轮圆月悬于中天,月色清凉却又透亮。天清如水,月明如镜,可谓良辰美景,美不胜收。
陆九凰向来都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中秋节只依循旧例操办了一场简单的家宴,阖府上下其实也就陆家主、陆九凰、陆婉月和陆黎昕这四位主人,未免太过冷清,陆九凰将各院的姨娘也请了过来,大家一起吃了顿团圆宴。
府里的姨娘和陆九凰一直都不亲近,而且自从上次三姨娘小季氏替陆九凰顶罪殒命之后,她们就越发兢兢战战的,平日里都躲在院子里轻易不出来走动,就怕惹到陆九凰这个煞神,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姨娘们坐在桌子旁都是静如鹌鹑的模样。陆家主这么多年都不怎么将她们放在眼里,因此她们眼下也没什么心思在宴席上争宠献媚。
陆婉月七夕过后又病了一场,如今大病初愈,之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二两肉又消退了下去,脸上的颧骨都微微有些凸显了出来,但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吓人。
陆家主对这个女儿也不是很上心,他在之前的十年时光里将身为人父的所有疼爱与关心都给了看似惠外秀中的陆辞画,可惜却押错了宝。如今陆辞画如愿嫁给了云万里,但这门亲事却并没有给陆府带来半点好处。她不过是个侧妃,中秋节二皇子府送过来的礼单轻飘飘的,就好似陆辞画在二皇子府中的地位一般。
陆家主在晚宴上对陆婉月关怀了几句后就再也无话可说了。陆婉月也很像她的生母,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毫无存在感。陆家主已经将她们忽略了太久。
至于宴会上的另一位主角陆黎昕,处境则有些微妙。
因为他这张和陆家主有七八成相似的脸,甚少会有人怀疑他不是陆家主的种,但陆家主对他的态度又十分暧昧,虽然让他住进了陆府又送他去书院读书,但至今都还没有将陆黎昕的名字添到族谱上去,似乎也没有要和旁支的陆家通气的意思。
这会儿他的席位就挨着陆九凰,低眉垂眼的看上去很温和,但眼眸中却没有半分胆怯和不安。只要他坐在陆府的家宴上,他就是陆家名正言顺的大少爷,等陆家主百年之后只有他可以继承这陆家的一切!
开宴前,陆家主兴致缺缺地说了几句话,话语中还带着几分陆辞画不在的惆怅。见陆九凰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骨碟也不知道有没有将他说的话听进去,陆家主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睛,“眼下还有不足月余的光景九凰也要嫁出去了,日后这陆府只会更加的冷清。”
陆九凰抬眸看了他一眼,“日后不是还有婉月姐姐和黎昕陪着父亲么?”她又转眸对着陆婉月浅笑道:“不过婉月姐姐想来也留不住多少时日了呢。”
陆婉月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也对她报以一笑,脂粉也难以掩盖住她脸上的惨白,“谁不想一直留在父母膝下承欢呢,可身为女子总有一日是要出嫁的。”
陆家主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对陆婉月说道:“等九凰出嫁了之后为父再来张罗你的亲事,定要为你找个好人家。”他到底是觉得有些亏欠了这个女儿。
“让父亲费心了。”陆婉月如蒲扇般的眼睫扑闪了两下,遮住眼底的潋滟波光。
陆九凰唇角微扬,勾勒出略微有些嘲讽的意味,轻声问陆家主:“父亲打算什么时候给黎昕上族谱呢?”
陆家主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恼恨,又很快的平静下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好似全然置身事外的陆黎昕,半晌后才松口说道:“节后再说吧。”说罢也不给陆九凰再开口的机会,就直接宣布开宴了。
用完晚膳以后,姨娘纷纷向陆家主告辞回了她们自己的院子,她们之中最年轻的也是处于花信年华,在这个时代来说就已经是老了。最好的年华都耗在这深深的庭院里,她们已然对此生中唯一的男人没有了期待。陆婉月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回去了。
陆九凰一早就和陆黎昕约好了要去燃灯以助月色,正要走却被陆家主给叫住了。
陆家主有意陆黎昕和身边的下人都给支走了,只剩下他和陆九凰两个人时反而又犹豫了起来。陆九凰大概能猜到他想要说些什么,所以也不着急,只安静地坐着等他开口。
好半晌后,陆家主的声音才传到陆九凰耳中,他却绕了个大弯并不想开门见山,显然还在做着最后的心理铺垫,“从小也未曾见你读过什么医书,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继承了你母亲的天赋。”
这还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陆九凰谈起方曲儿,陆九凰压下心头的诧异,淡淡地说道:“九凰对母亲并无多少印象。”
“你母亲是个既漂亮又聪颖的女子,初遇到她时我完全被她给迷住了,只觉得这世间怎会有这般惊为天人的女子。”陆家主陷入了回忆中,声音有些缥缈难寻,“她答应嫁给我的时候我都快要高兴疯了,可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以后,我却还是不能确定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她永远都在摆弄着她的那些药材,手边永远有数不尽的药方。嫁给我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成了云国破天荒的首席女御医,整日都去宫里当值,比我这个朝廷命官还要忙碌三分。”
“等你出生之后,她可算是将那些药材药方都放在了一旁,悉心体贴地照顾和你和婉月,连带着对我也温柔了起来,总算有了几分相夫教子的模样。可好景不长,她的身体却渐渐虚弱了起来。”
陆家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场景,眼底翻涌着浓重的惧意和不安,“……总之她的状况一日糟过一日,我想替她却请些杏林坊的大夫回来,她却说这世间没有人能救得了她,这是她无法逃离的宿命。”
陆九凰微微握紧了拳,“所以娘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陆家主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他还沉浸在往事里无法自拔,“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我心悦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可她、她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有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神都会让我觉得她好像要杀了我似的,凶狠得令人心慌。”
他的语气突然有些激动了起来,“可她若真是痛快地杀了我也就算了,我与她本就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也是应该。可她偏偏、偏偏……”他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
“娘亲给父亲下了绝嗣药?”陆九凰眸色复杂地盯着眼前这个微微有些佝偻的男人,觉得他一直以来勉强还算是笔挺的背脊却在悄然一瞬间被压垮了似的。
陆家主豁然看向陆九凰,片刻后才苦笑着摇了摇头,“果然瞒不过你,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能为陆家延续香火就是因为你的母亲,给我下了绝嗣药。”他的面庞因为愤怒还有些扭曲,“我对她不够好么,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陆九凰不是方曲儿,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空荡的房间内满桌的杯碟狼藉还没有收拾干净,可这陆府却好像从来都不曾热闹过一般,每个人的心里都空落落的怎从来都不曾被填满过。
这让陆九凰有种想要不顾一切逃离的冲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家主终于平静了下来,却还是喘着粗气面色有些泛红,他盯着陆九凰问道:“你可恨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冷落和忽视?”
陆九凰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恨他的原主早已经魂飞魄散了,如今的陆九凰对他也寒了心,并不将他当做父亲来看待,无论当年的真相如何,陆家主在陆九凰心目中都已经洗不白了。
陆家主应该也明白如今的陆九凰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要得了他一句夸奖就会欢欣鼓舞、满心雀跃的小女儿了。
他抹了一把脸,神色又变得有些冷酷了起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你母亲给我下了绝嗣药,那你就应该清楚陆黎昕绝不可能是我的亲生骨肉。”陆黎昕找上门来的那一日,他就找了大夫过来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但大夫还是说方曲儿给他下的药毒性霸道,陆家主想要痊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也折腾过,可府上那么多姨娘一个都没有怀上。早年陆家主为了确保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是嫡长子,所以一直都让姨娘服用避子汤,可当他不再计较嫡庶只一心想要为陆家开枝散叶的时候,现实却残忍的令人绝望。
陆九凰眸光闪了闪,“黎昕也未必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而且,父亲也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陆府的家业。”
“可他来历不明,如何可以继承陆家?”陆家主敲了敲桌子。
“父亲不是还记得那澜城的曹氏么,黎昕也不算是来历不明,而且他又和父亲长得这般相像。”陆九凰沉声说道:“不是他也总得是别人。父亲大可从旁支过继一个半大的小子过来,但到底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也未必能养得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