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婉拍了拍谭璇,没有呵斥,也没有安慰,继续她未说完的话,仍旧是面对着陆翊——
“所以前两天在医院,我让你想清楚再说话。我的儿子三个月大就死了,这件事你也没必要知道,小璇更没必要知道,父母辈的恩怨跟你和陆放没关系,我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现在是你们一定要自讨没趣,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假如你和小璇真心相爱,我不会阻止你们,可是你没有,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恶劣,你抛弃了她!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对我的女儿所造成的伤害!一看到你,我就只剩如鲠在喉!”
林清婉理智尚在,没有歇斯底里,也不曾胡乱指责,对于她遭受的一切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但是谭璇外婆却哭了起来,老人家显然是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往,一个劲儿地喃喃:“作孽,作孽啊……”
林清婉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家,换成任何一位母亲,又怎么肯原谅伤害她女儿的人?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想要一个答案的陆翊,得到了这种“真相”,过去的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
有谁在得知女友的妈妈和自己出生证明上的母亲是同一个人时,还能镇定自若?还能不有所怀疑?
随后的DNA鉴定,得出来的血缘关系,让他的整个人生全部崩塌,同父同母也好,同母异父也好,他绝不可能跟他的爱人结婚,一旦这件事爆出去,他们会陷入最大的伦理丑闻——
跟自己的妹妹谈了多年的恋爱,他们有过很多举止亲密的行为,通通都是……都是禁忌。
基因是很奇妙的东西,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是会相互吸引的,越怀疑,越觉得不对,一开始就不对。他从遗传基因上分析,从他们一开始见面分析,怎么分析得出的结论都是,他要跟他最爱的年年分手。
要分手。
不仅如此,他还要祝福她,不能让她知道真相。所有罪恶,他独自承担就好。
提分手的第二天,她便出了医疗事故。
那个时候,谭菲出现了,她将一张支票给了他,并且对他说:“我四婶让你不要再跟我妹妹来往了,你拿上钱,滚得越远越好。对于你们的事情,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说出来,要不然你懂的,我们谭家有的是办法让你在锦城呆不下去。”
跟谭璇交往多年,第一次明白权势压人是什么意思。他的生母如此绝情,一张支票就打发了他的爱情,根本没给他任何解释——解释她对他的亏欠,她二十多年来身在豪门谭家,安心做她的少奶奶,却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看他尝尽了各种苦头。
如果他没有母亲,一切苦处他自己受了,也无怨无悔。可假如他有母亲,却还是遭受了如此对待,他心里又怎么能释怀?甚至,有那么一刻,他对他的妹妹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知道谭璇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他知道她跟妈妈并不太亲,他的心里早就种下了深远的偏见,林清婉这个女人,可以为了她自己,对女儿怠慢,将儿子抛弃,一心只想嫁入豪门。
所以,再后来,谭菲跟他谈起交易的时候,他答应了。他的一生已经毁了,娶不到最爱的人,他也绝不想跟她毫无关系,就此老死不相往来。
只要跟谭菲结婚,他和他的年年会去见同样的家长,一年里至少有那么几个节日,他能看到她。
然后,他的年年人生里所有的大小事,他都以另一个身份参与,结婚、生子、慢慢老去……他会知道她被托付给了怎样的另一半,也会知道她的孩子是不是聪明乖巧,她老了以后是什么模样,她是否一生都安稳无忧……
而他的一生,已经没有了太多意义,不过是将弟弟陆放拉扯成人,把陆放的病治好。至于行医济世,本就是职责所在。
也许,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意义,就是还能再见他的生母林清婉——他要时时刻刻出现在林清婉的面前,让她一看到他就睡不安稳,想起她抛夫弃子的过往!是林清婉造的孽,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他不报复,他要一天一天地熬着林清婉。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林清婉每一次见到他,从来都没有好脸色,他也没有,但是他们似乎很有默契,谁也不开口先说。
他以为是林清婉的心虚,以为是母子之间的恩怨,没想到……
他完全想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骗我?”陆翊陷入呆滞,捂着心口说不出话,他手里拿着那几份鉴定书,环顾着满场的人,没有一个能帮助他。
他错了,找不到回头路,他被骗了,他失去了爱人。他知道了真相,真相如此可笑。
“年年……”陆翊的目光定在谭璇身上,他的眼神死灰一般,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如果他们没有分手,如果没有那场医疗事故,他们已经结婚,说不定已经有了孩子。他们说好的,毕业就结婚……
“啪啪啪——”在全场静默中,谭菲鼓了掌,像是看戏似的,笑意盈盈道:“真精彩啊,陆医生,你真是又蠢又笨。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秘密和苦衷?别演苦情戏了好吗?你跟小七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们结婚生子怎么都可以,只有死亡才能把你们分开啊。”
谭菲叹了口气,好像颇有点失望:“是你自己太愚蠢,被人牵着鼻子走,你就没有想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吗?绝望不绝望?啧啧,看你的小眼神好可伶,你根本没有任何错,唯一的错误就是,你是我们家小七喜欢的人,那就对不起了,把你整得这么惨。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谭菲说着,扫了江彦丞一眼。
“小菲!你快给我闭嘴!”谭国良再也受不了自己的女儿说出这种话,他对老爷子说:“爸,小菲疯了,我带她回去,她真的疯了!”
“……”在陆翊看过来时,谭璇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几次三番觉得活不下去,从来不是因为外人,不相干的外人能把她怎么样呢?
离开锦城一年多,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场面,甚至能在砚山那种地方全身而退,她心里的软肋不在外人,而在于亲人。
首当其冲的便是谭菲。
在摄影年展的颁奖典礼上,听到那个主持人说的那番话时,她知道罪魁祸首是谭菲,才明白她的六姐在背后捅了她致命一刀。
她欠了那个老人一双眼睛,又欠了谭菲一双腿,都是还不了的东西,她摔得头破血流,也还不了。只要她不死,永远都还不清。
所以,谭菲始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拆散她的爱人,不尊重她的妈妈,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她欠了谭菲。
如果没有江彦丞拉她一把,她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妈妈为她付出了多少。
江彦丞说,要直面现实,不要逃避。
还要怎么逃避?
曾经有一位年轻的医生,积极向上,干净努力,他是她心里对于安稳和爱情最初的定义,他因为她,遭受了无妄之灾,落得现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三伯父,六姐疯没疯我不知道,今天把话说开,谁也没有兴趣陪她玩一辈子。”谭璇猛地抹了一把眼泪,径直走到陆翊面前,挡住了谭菲的嘲讽:“你把我妈激出来是什么意思!你要对付我每一个喜欢的、在乎的人,不如直接冲我来啊!少在背后玩儿阴的!把小路遥也牵扯进来,不是每个人都欠你!只有我欠你!”
谭菲笑看着她,是仰视的姿态,眉头微微皱了皱,又看向一旁的江彦丞:“小七,你这么在乎陆翊,冲过来为他出头,考虑过你老公的感受吗?”
谭璇头都没回,根本没心虚地去看江彦丞的脸色,只是冷声道:“我说过,谭菲,我老公还轮不到你来管,他是什么感受,不需要你关心。挑拨有意思吗?”
谭菲挑眉,满脸不在乎:“有意思啊,我跟陆翊还没有离婚,我肚子里还有陆翊的孩子,他是我法定意义上的丈夫,你为他出头跟我吵架,我为什么不能关心关心你老公?小七,做人不要双重标准。哦,对了——”
谭菲忽然恍然,转而去看陆翊,笑问道:“既然从小七这里没法入手了,不如我来问问陆医生。陆翊,你还爱着小七吗?反正你也没什么意思了,我放手成全你们,我们离婚,你们重新在一起吧?”
“谭菲!你把我大哥当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做!”陆放猛地冲上来要抓谭菲,这孩子终于忍到了极限,他一心只想杀了谭菲,哪里来的魔鬼才会把人当成玩物,拿婚姻和亲情开玩笑。
“陆放,别冲动,你这孩子……”程实扣住了陆放,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允许他对谭菲动手。
“谢谢二姐夫,救我一命。”谭菲冲程实笑笑,心情丝毫没有受到陆放的影响,她甚至还安慰起了她的妈妈靳曼云:“妈妈,别哭了,你哭什么呀?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我连一只蚂蚁都没有踩死过,我凭什么要受到今天这样的对待?难道我连问问他们都不行吗?”
靳曼云拽着谭国良的胳膊:“国良,小菲是疯了,她疯了啊,你们别伤害她,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只有这一个女儿……”
谭菲对她妈妈的哭置若罔闻,还是追着谭璇和陆翊,重复她的问题:“我放手成全你们,小七,你跟江彦丞离婚吧,我不玩儿了。你还爱着陆翊,对吧?想一想,你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一次架都没吵过,每一次我问你,你都说陆翊很好,很爱你,你看陆翊现在这个鬼样子,只有你能救他了。”
在谭菲说出这番话时,谭璇的手被握住,是陆翊的手——
陆翊隐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握住了她,在人前,以另一重违背伦理的身份卑劣地握住了她的手。
但是,他不能松开了。
一松开,他便不能活。
原本,这只手就是属于他的,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任何人面前握住,这是他的谭年年啊。
谭年年的陆岁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