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拿着那个小小的包裹,终于慢慢地回到了家里,卧房的灯还亮着,儿子依新在床上睡得正香,他轻轻抚了一下孩子的脸,一脸慈爱。
虽然是租住的房子,但屋子里还是熟悉的味道,他觉得非常安心。妻子不在,他将包裹小心的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一边静静等待她的归来。
门终于开了,腆着大肚子的她笨重地走进了屋子,已经八个月了。他欣喜地迎上去,虽然妻子看不见他,将手抚在妻子的肚子上,耳朵贴了上去,抬眼,他对着妻子笑了又笑。
搬离了长期居住的屋子,租住在这样阴暗的小房子里,孕期的不适加上生活的操劳让妻子的形容有些憔悴,在欢喜之余,他禁不住一阵心疼。
妻子忙着收拾屋子,并没有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包裹。他知道她会看到的,于是静静地坐在桌子前,注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目光平淡而温和。
她的眉目还是那么温和,淡淡地,一如他们初见时那般,他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便认定了她……
收拾完一切后,妻子也准备要休息了,肚子里的小宝贝又踢了她一下,她的脸上微微笑了一笑,想到孩子可能是渴了,便走到桌前倒一杯水喝。
刚走到桌子面前,她就发现了那个放在上面的小小的包裹。她记得很清楚,刚刚出去的时候,桌子上除了水壶,什么都没有啊……
她叫来了公婆,三人一同打开了那个包裹,那两封信,立刻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其中一封信是公公的,看完信后,公公立刻大哭不止。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将自己的那封信打开。
见妻子终于拆开了那封信,他站到了妻子身边,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微笑着,静静地注视着她……
白色的绢片很轻柔地掉了出来,她认得,那是丈夫临走前,她亲自放在他上衣兜里的,轻轻抬起那绢片,她一点点读了起来: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
……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gou)?……
……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
……
依新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
……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
……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
……
一百年后。
白色的越野车停在福州闹市区的杨柳巷17号门口,小马和宋坤从车上下来。小马抬头看了一下那棕色的木门牌匾上写着:林觉民故居。
“这里跟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马殷低低念叨着。
宋坤听了,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小马:“老大,这个地方——你以前来过吗?”
小马径直朝前走着,他没有说话。宅子不是很大,却布置得井井有条,站在双栖楼下的小天井处,小马闻到了浓浓的蕉梅花香。
在卧房处他特地停留了一会儿,凝视着照片中的男女主人,小马陷入了沉思,转身,他正要下楼的时候,与走过来的一人肩膀擦了一下。
回头,他看见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红色的个子大衣,短发。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女子回了一下头,不算漂亮的一张脸,却透着几分灵气。
她比他矮半个头,两人的目光刚好可以对视,非常好的角度。
只是轻轻的一个接触,彼此相视一笑,便又回头,朝各自该去的方向走去了。
宋坤坐在天井里,百无聊赖,他看见小马下了楼,赶紧对他说道:“我刚刚才发现,原来这宅子还是冰心故居,当年林家把它卖给了谢冰心的爷爷,能出两个人才,看来这屋子的风水实在是好啊……”
“你逛完了?”小马问他。
宋坤点点头:“就这么大一点点,能逛多久啊。老大,差不多了吧,咱们还有正事儿要办,可以走了吧?”
小马看了一下前边的那个展厅,顿了一顿后说道:“你先去车子上等我吧,我过一会儿就出来……”
展厅里记录的是林觉民的平生事迹,小马在每一个玻璃展台前,都停留了一会儿。展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非常安静。
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缓缓传来:“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女子的声线虽然不是很好,却读地丝丝入扣,声声动人。
循着这声音,他缓步走去,他看到了挂了一面墙的《与妻书》,而之前见到的那个穿着红色格子大衣的女子,正对着整面墙上的绢布,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读着。
站在女子身旁,他伸出一只手,轻抚着绢片,小声说道:“读过《与妻书》的男人,大概都会愿意娶陈意映这样的妻子吧……”
女子转过头来,小马一眼就看见了她眼中滚动着的那一抹晶莹。他凝视着女子的眼睛:“你觉得呢?……”
“不,你说错了……”女子收起眼泪,突然说道。
“……”小马不明白,他微微张开嘴,看向她。
女子低下头来,似乎在沉思,她慢慢地说着:“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而后,她走到了绢片的另一端,指着上面的一行字:“你再看这里……”
小马看向那行字,不禁念了起来:“汝幸而偶吾,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
女子抬头看向小马,她的眼睛闪着光:“能写出这样文字的,是怎样深情的一个人,不管是对妻子还是国家……试想,遇到这样的男人,又有哪个女人不愿意誓死追随,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万丈深渊……”
相互凝视着,那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了,过了好一会儿,小马才低低地说道:“誓死追随……你——是这样的女人吗?……”
女子神色一怔,她的嘴唇微张,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小马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宋坤打过来的:“老大,你还要多久啊?那边已经打电话过来催了……”
“行,我马上出来……”挂了电话之后,小马再次看向女子的方向,那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了,他飞快地跑出了展厅,找遍了整个故居,也再没有看到那个女子……
在黄花岗烈士陵园里,宋坤很快便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找到了那个名字,他兴奋地看向小马:“我找到了,这就是当年血染天字码头的林觉民!”
小马冲他一笑,什么也没说。宋坤想了想后,他问小马:“是不是广州起义牺牲的,刚好就这么七十二个人?”
小马看向宋坤:“其实远远不止,只是当时收回的尸体只是这七十二具,其实还有很多人,他们的尸体已经散落到找不到了……”
宋坤似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小马看着宋坤的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他忍不住对着宋坤轻轻说了一句:“阿地,你看到了吗?现在这个世界跟你想象中的是一样的吗?”
宋坤有些奇怪小马的举动,在稍微愣了一下之后,他问道:“老大,你在说什么啊?”
小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悻悻一笑:“没什么……”
站在烈士陵园正门那刻着“浩气长存”四个字的牌坊下,小马在沉思着,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段“碧血横飞”的岁月。
于是,他闭上眼,轻轻念了一声:“碧血黄花……”
“刹那永恒……”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跟着
张开眼,是她。
小马看向他:“我们又见面了……”
“你——还记得我?”她注视着他,有些欣喜。
“当然……”望着她的笑容,小马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两人一起抬头看向牌匾,她再没有说话,将一些头发夹到了耳朵后面,正要离去的时候,小马突然上前:
“我——能认识你吗?”
她转身,头微微歪着:“当然可以。”
见她同意了,小马明显有些激动,冲对方伸出了手,说话也开始紧张起来:“我……我叫马殷……认识你很高兴……”
听到这个名字,女子的神色一愣:“你——是马殷?!”
“对。”小马很认真地点点头。
片刻之后,女子怅然一笑,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看小马一眼,她快步走下了长长的石梯……
在她的身后,那块巨大的石制牌匾下,已是空无一人。
坐在地铁里,她准备回酒店收拾行李,每次出差,她都会尽量在空余时间把一些值得去的地方都去一次,上次去福州,她去了林觉民故居;这次来到广州,她特地去了市中心的烈士陵园和林觉民牺牲的天字码头。
还有好几个站才到住的酒店,带上耳机,她放了一首歌,童安格的声线很好,真假声可以做到完美切换:
夜冷清,独饮千言万语;难舍弃,思国心情
灯欲尽,独锁千愁万绪;言难进,诀别吾妻
烽火泪,滴尽相思意,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她想了一下,最后一个故事跟这首歌一样,就叫《诀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