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出了前院,又绕过花园走进容宅东院的长廊,才折了两回,便见藤园出现在眼前,胡白舞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神采却越发黯淡。
此时藤园内,佟未方与容许进入卧房,随着房门合上,佟大小姐即刻故态复萌,几步立到丈夫面前扬着下巴道:“晚饭我不去吃了,你就说我病了起不来,从今往后,我就一直病着,明白我的意思吗?”
容许却没有惊讶,反转身到屏风后换下衣裳,只兀自摇头,哑声苦笑:“还是这个样子正常些。”
“你应不应?”佟未追问了一句,径自将沉甸甸的凤冠拆下掼在桌上,坐到一旁嘟囔,“本来也没什么胃口,不去岂不是更便宜?你们家那样多人……”
容许换了象牙白家常的袍子闪过屏风出来,负手而立,“你若不愿意去,就不必去了。不过,倘若说你病了,那大家的晚饭也必吃不成。”
“怎么讲?”佟未不解。
容许在自己的卧房里四处看了看后才道:“你病了,母亲一定会来慰问,甚至还会请大夫。不管她是否真心疼你,这是面子上的事情她一定会做到家。再者……你方才还神采飞扬,这会儿说病就病,她未必肯信。”
佟未满不在乎地看着丈夫,“照这么说,我一定要去了?”
“如果你不在乎母亲带着大队人马来藤园看你,我可以为你说这个托词。”容许理了理衣袖,转身从床上抱下一条纱被搬到了屋子另一侧的炕上,口中道,“在家里我们不能分房睡,往后我睡这里。”
佟未轻轻“嗯”了一声,细想容许对自己的尊重,于是改了主意,带了几分不情愿道:“晚饭我可以去吃,不过……以后再有什么事情,你必须全替我挡了。”
隔了一重水晶帘子看着坐在外头的妻子,那一身鲜红喜服将她的肌肤衬得雪白,只是新娘越发瘦弱,便更显得这衣裳肥大甚不合体。
为什么她能那么随意地要求自己替她挡掉所有的事,是因真的由心厌恶,还是因在自己面前已随和到无需遮掩?
一时无解,容许也不再费神,只道:“你先把衣服换了,我去书房,有什么事情派人来叫我就好。”说着出来打开房门,唤了声“来人”。
应声进来一位服色体面的老妈妈并两个小丫头,老妈妈看着比冯梓君长几岁,两个小丫头则在十五六岁上下,三人一溜立在门前齐刷刷向少奶奶行礼。
“柳妈妈是我祖母跟前的人,也是我的乳母,从小在藤园照顾我。”容许却扶起柳氏,面上露出少有的亲和,另指着那两个小丫头道,“三香、四荷,都是柳妈妈的孙女。”
“乳娘有礼!”佟未起身朝柳氏福了福身子。
柳氏受宠若惊,赶着上来扶着佟未笑道:“我的二奶奶,这可使不得,折杀奴婢了。”
佟未却笑道:“乳娘不必客气,我在家时也把乳娘当亲娘尊敬,您既是二爷的乳娘,便也是我的乳娘了。二爷唤您柳妈妈,往后我也这样叫您可好?”
“二奶奶乐意就好。”柳氏握着佟未的手仔细打量,喜欢得如同自己的女儿,连声对容许赞叹道,“都说咱们江南女子水灵,可我活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过比二奶奶更水灵的了。”
佟未爽朗地笑起来,对柳氏道,“我自是家里从小细心养着才长好了,哪里像江南的水土养人,我和二爷一路过来,尽瞧见漂亮的女子哩。”
容许立在一旁,他很好奇于佟未人前人后的不同,缘何她总能转换地如此快,甚至让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由心喜欢。
“柳妈妈,你瞧见我的侍女采薇了吗?”佟未问。
柳氏答:“采薇姑娘带了几个粗使丫头去搬您的东西了,那姑娘也水灵灵娇嫩嫩的,哪里像个北方人。方才与我们几句话就熟了,好机灵的孩子,实在讨人喜欢。”
佟未颔首,笑道:“采薇的娘就是我的乳娘,她便是我的奶妹妹,实则和亲妹妹无异。只是她年纪不大,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柳妈妈多多教导她,倘若有不肯听的您一定来告诉我,我说她。”
“那么好的孩子,怎会不好?”柳氏笑得合不拢嘴。她十来岁被容府买来放在太夫人跟前,长到嫁人的年岁便被太夫人撕了卖身契赏了银子嫁给了常年给容府送蔬菜瓜果的农户,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因如今的夫人当时没奶,就又被唤回来照顾二少爷容许,这一照顾就是二十多年,前年就把自己两个孙女也带进来作活,一来在身边好照顾,二来从容府出去,旁人自高看一眼。
太夫人身前最疼大孙子、二孙子,除了亲自抱养了大孙子,更是嘱咐自己照顾二少爷,凭谁也不得随便亲近。彼时的夫人倒有些可怜,一年到头很少能和两个儿子亲近,直到三少爷生下来,老太太不再新鲜,这才让夫人自己带在身边养。
太夫人那年病中,曾嘱咐自己定要留在容府,一直等二少爷成家少奶奶生下孩子后再离开。柳氏从小带大容许比自己的孩子还亲,自然满口答应。可偏偏容许少一根筋,从来不在娶妻生子上有兴趣,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如今终于看到自己带大的孩子成家,柳氏的心也放下了泰半,接着就等他们小两口开花结果她好功成身退。
正说着,在外头伺候的丫头立在门前道:“云霞姐姐来了,说老夫人请二爷过去正院一趟。”
“就去。”容许应了,对柳氏道,“妈妈和她说说家里的事情,我去去就回来。”
众人应了,送走了容许,柳氏方将佟未扶到桌前坐下,便听得远远传来悠扬的笛声,佟未折腾了一天忽闻这样安静柔缓的调子不由得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吹得真好,家里还有这样本事的人?”托腮静静地听着,佟未问一旁的柳氏。
柳氏似乎是轻轻叹了一声,却只笑笑没有答话。
佟未见她面色怪怪的,虽有些好奇却不敢冒然询问,于是拉着她也坐下,招呼三香与四荷分了两个小玩意让她们出去玩,继而才预备从柳氏口里打听有关容家的一切。虽然笃定不去和家里人打交道,可知己知彼,亦是避免麻烦的不二法门。且同这样的老妈妈打交道,比与容许讲话便宜得多。
这一边,容许与来传话的云霞走了不多久也听到了笛声。
“四姨太好久没吹笛子了。”云霞一壁走,一壁笑道,“若不是这两天瞧见四姨太,都快忘记家里还有她了。”
“是么?”容许应了这二字,却并不想云霞回答,更未曾停下脚步。
看着一星点白色在红墙间缓缓移动,直到再看不见,胡白舞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长笛,雪白的广袖从围栏滑落,翩翩落在了栏榻上。
翩翩小筑,容宅最高的建筑,却锁了一只再也不愿鸣唱起舞的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