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追问道:“那争论的结果呢?”
花儿跳下床去,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三5的烟,递给老四海一支,老四海摇头,花儿就自己点上了。整个房间立刻萦绕在一片淡淡的白色烟雾中,花儿坐落在烟雾中心,茫茫然象个影子。老四海兴致勃勃地盯着她,此时的花儿,让他想起三十年代小说中的上海交际花,妖艳、颓废,一身的疏懒。
花儿狠狠吸了一口烟:“想起来是挺没劲的,我认为人生的路不是越走越窄,而是根本就没路可走。我们好好学习,我们天天向上,我们削尖了脑袋入团入党考大学进单位,我们学董存瑞,学雷锋,学赖宁,学这个学那个,从小就瞎学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玩意,有用吗?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其实该解放的是咱们自己,我的心,可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劲,简直烦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老四海颇是吃惊,他从来没琢磨过这类问题。老师他们说得没错,温饱思淫欲,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手里只有八两粮票的时候我看你还想不想这个问题?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梢纵即逝的追寻。我希望去追寻梢纵即逝的云烟,可不知道云烟在什么地方,也许人生就是及时行乐,因为我们的痛苦太多了。你呢,你想追寻什么?”花儿殷切地盯着老四海的嘴,似乎那黑窟窿里能喷出莲花来。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你他妈的能有什么痛苦?你爸爸活得挺硬朗,你爸爸所在的卫生局也没有倒闭的危险,你没有弟弟需要供养,你们家里有的是粮票,你他妈还痛苦?我他妈就想追寻点人民币,可哪儿弄去呀?老四海不想表现得太过粗俗,小声道:“我爸四了,我们家欠了一屁股债,我弟弟要失学了,我想打工挣钱给他们交学费……”
花儿没等他说完便冷笑了一声道:“你弟弟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楞了一下:“我弟弟就是我弟弟呀。”
“你弟弟是个体的人,是独立的人。独立的人要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他和你没关系,你们要各自完成自己的人生。其实我们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我们的任务就是寻找到属于我们的东西。”花儿冷冷地说。
“照你的意思,我妈和我也没有关系啦。”老四海问。
“当然了,你妈和你更没有关系了。”花儿说得激动,一张嘴差点把烟头咽下去。她恼怒地把烟扔了,挥舞着双手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人生太寂寥,太孤单,太渺茫了。”
老四海呆呆地看着她,花儿是干部家庭,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你怎么会找不到出路?你从来不为钱啊,粮票啊之类的东西发愁,你却说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这个花儿是不是好东西吃得太多了,吃得太好了?此刻他心里涌现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想到最后他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他想象着花儿啃干窝头的情景,想象着花儿被人用木棍子抽打的景象,想象着一切可以折磨她的事。
花儿沉浸在哲学思考中,忽然看到老四海一脸坏笑,不满地说:“你笑什么,好象我找不到出路,你却很得意。”
老四海假装沉稳地说:“路,从来不是找出来的,是走出来的。”
花儿瞪着大眼琢磨,几分钟后她夸张地使劲点点头:“好象有点儿道理,你接着说。”
老四海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天还没黑,路人还有不少人。“人无法规划自己的命运,所以一切应该顺其自然。”
“可我就是希望改变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说着,花儿又刁上了一支烟。
“会改变的,保证会改变的。”老四海已经懒得搭理她了,他穿好衣服,跳到花儿面前。“走,跟我出去办点事,然后我请你吃晚饭。”
花儿不信任地盯着他:“你从来没请我吃过饭,你有钱吗?”
老四海道:“我爸在省城有个朋友,他欠了我爸几百块钱。人家答应了,我一到省城就把钱给我。”
“你爸的朋友在哪个单位?”
“就在立交桥下做生意。”老四海说。
花儿立刻拿起大衣,兴奋地说:“我还从来没和做生意的人打过交道呢,快走啊。”说完,花儿先跑了。
白痴之所以是白痴,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路上,花儿忘却了哲学思考,大谈她爸爸和她哥哥如何如何的有能耐,连外国人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在她眼里,省城的市委书记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级别太低了,而雷锋的牺牲也算不得完美,他应该先做个上尉然后再出车祸,那样就更容易引发大家的学习激情了。老四海不明白:雷锋为什么要先做个上尉,然后再死呢?花儿说:“上尉是一个浪漫的军衔。”老四海气得直翻白眼,花儿以为他是为要账的事发愁,便郑重地告诉老四海,如果那个做生意的敢赖账,她就请表叔出面,据说花儿的表叔是市公安局的头头,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老四海再三表示感谢,并告诉她做生意的不全是坏人,花儿却说:“我爸爸说了,做生意的全是监狱里出来的流氓。”老四海嘿嘿笑了几声,没答腔。
来到立交桥下,老四海很容易便找到了胖子和矮子。
二人见到他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起,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上来了。
老四海指着一个胡同口,对花儿说:“你在这儿等着。”
花儿也发现胖子和矮子了,一脸轻蔑地说:“一看见他们,就知道不是好人,獐头鼠目!”
老四海心道:你还真不傻,他们的确不是好人。但他嘴里却小声唠叨着:“只要还钱就行,管他是不是好人呢。”
花儿傲然地站在胡同口,眼睛、鼻孔和嘴直直地对着天空,好象是几种不同口径的武器。老四海从她身边走开,远远走出了几十米,胖子和矮子果然凑了过来。老四海示意他们再离开一些,胖子却有点不耐烦了,他欣喜地指着花儿的方向问:“兄弟,那是你的伴儿啊还是你的货呀?”
“我的货。”老四海道。
矮子大喜道:“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们是一路的呢。刚才在路上我还想呢,这么机灵的兄弟怎么找了这么傻的一个傍尖儿(同伙),你看看她那德行,就跟别人欠她钱似的。”
胖子哼哼着说:“这种货,就是傍尖儿也应该把她卖喽,难得呀。”
矮子怒道:“你真是没人心,傍尖儿是一块挣钱的,怎么拿来卖呢?照你这么说,你早晚得把我卖喽。”
胖子上下打量他几眼:“谁买你?谁要是买你,那得赶紧出手,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啦。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呢,谁拿你粘大酱啊?”
老四海不得不咳嗽了几声,这俩家伙太讨厌了。他担心夜长梦多,又不敢贸然开口,惟恐泄露了自己的底细,只得冷冷地看着。
胖子的脑瓜比较清楚,看到老四海不说话,立刻就明白了。胖子玩命地假装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兄弟,我们错了,不应该胡扯。你呀赶紧开价吧,这东西得一把一利落,出手必须要快。”
老四海虽然没干过这种勾当,但绝不想吃亏,瞪着眼道:“按规矩来。”
胖子又回头看了看花儿,狠着心道:“这种货虽然能卖个好价钱,但盘儿太亮了,拉出去太招眼,风险也比较大。这么着吧,三百。”
老四海哼了一声,他想起长途车上那个城里人的话,知道这俩家伙能挣很多钱。于是冷笑着说:“不行,到了山西你们能赚好几倍呢。不成。”
胖子笑道:“兄弟,山西的门路我们清楚,可你不清楚。吃咱们这碗饭的,吃的就是个门路钱。”
“那你们给的也太少了。要知道这个价儿,我当时就应该去保定了,那地方离山西也不远。”老四海嘴里说着,眼睛却瞟了瞟胡同口的花儿。花儿昂首挺胸,目光依然挂在苍天上,完全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老四海想:卖了她,让她给农民生几个儿子,或许是这个女人对全人类的最大贡献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的心更恨了,咬着槽牙道:“能不那利索点儿,要不我就去保定啦。”
矮子也有点不耐烦了:“那你再开个价儿啊,咱们商量啊。”
“五百,外加二百斤粮票。”老四海特地把“粮票”两个字说得很重,最后还没忘了加上一句:“全国通用粮票。”
胖子焦急地挥舞着双手:“兄弟,别看你岁数不大,小刀子倒是真快呀!这么着,咱们各让一步,三百五,二百斤粮票。”
老四海沉吟了几秒种,最后点头了。
矮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丫头,你搞定了吗?”
老四海狠着心说:“搞定了,不听话,你们就给我打。”
胖子嘿嘿着道:“没错,对付女人就跟对付牲口一样,不服就打,打服了她就老实了。”说着,胖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钱,还有好几百斤粮票。
老四海接了钱和粮票,走回来,交给花儿。叮嘱道:“帮我数数。”
花儿瞪了胖子他们一眼,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哼声。
胖子发现这丫头似乎不大好惹,于是拉着老四海又走出几步。“这个货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顺手牵来的,是城里的。”
“城里的女人脑筋活泛,万一半路上跑了怎么办?”胖子皱着眉。
“你们的货你们负责,等货出手以后,她爱跑不跑,管好自己这段路就可以了。”老四海觉得胖子有点儿不放心,马上补充道:“细皮嫩肉吧?”胖子点头。“白白净净吧?”胖子又点头。“该长的都长了吧?”胖子第三次点头。老四海笑道:“我再告诉你吧,她还认字呢。”
这回胖子反而摇了摇头,撇着嘴说:“没用,女人认字也卖不上价钱去,煤黑子才不在乎女人认不认字呢。”
此时花儿已经把钱和粮票都清点好了,老四海又走回去,接过钱和粮票。花儿轻蔑地说:“没错,就是那么多钱,谅他们也不敢骗咱们。”
老四海指着胖子和矮子道:“这是我的两个朋友。”花儿仰起脸来,继续对二人试以鼻孔,好象那鼻孔里随时会发射出子弹。老四海顾不了许多了,狠着心说:“我去趟厕所,你先和他们聊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花儿怒道:“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那你总不能和我一起去厕所吧。”说到这儿,老四海的心忽悠了一下,就这么把花儿卖啦?就这么把一个大活人卖出去啦?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呢?老四海抚摩着花儿的肩膀,语调微微颤动起来。“我马上就回来,马上,然后咱们一起去吃饭,你不是说省城有西餐吗?”
“我想喝红菜汤。”
“喝,你想喝什么咱们就喝什么。”
“我想吃牛排。”
“吃,牛的,猪的,咱们都吃。”
花儿撅着嘴说。“然后呢?”
“我还没想好。”
“吃了饭咱们就去咖啡厅吧,我们家旁边新开了一家,一杯咖啡才四块钱,环境可幽雅了。”花儿道。
老四海刚刚生出的那点怜悯之心,立刻被狗叼走了。一杯苦水卖上四块钱,真应该给你卖喽。
此时胖子不耐烦地说:“完事了没有,还难分难舍呢?”
老四海将钱揣进口袋里,昂着头道:“完了。”
老四海走了,没回头,甚至连个屁都没敢放。至于花儿后来的情况,是二十年后才知晓的。那时他把这个事当成了评书,根本不相信是自己干的。后来老花儿要在法庭上和他拼命,老四海只得道:“你不是想找人生的路吗?我给你找了一条,你怎么还骂我呢?”再之后,老四海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卖掉花儿的当天,老四海又干出了几件事。他先是跑到邮局,往家里汇了二百五十块钱,在留言拦里再三叮嘱老妈:“千万不能让三弟退学,自己有本事能养活他们。”然后他住进一家小旅馆,关上门,放声痛哭了一场。
老四海的哭泣是为了自己,为自己身份的改变,为自己穷途末路的无奈,为自己已经失去的未来。老四海当然知道自己犯法了,他更清楚这件事与利用树洞骗钱,将铅笔刀说成是北伐军的军刀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性质的。自己把花儿卖给了人贩子,就等于是拐卖了妇女儿童,他老四海已经从一个当代大学生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了。
人生的路,到底越走越窄还是越走越宽呢?
至于花儿吗?卖掉她是应该的。花儿不是说: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吗?这回不窄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山西的广阔天地任你驰骋。花儿不是说:寂寥的人生无限孤单吗?这回你不寂寥了,有众多煤黑子和人贩子与你做伴儿,保证不寂寥,可能还会热闹过头呢。花儿还说过,不体验凄美的人生,生命就毫无价值而言。这回她可以放心了,被卖到煤矿上去,保证凄美,一不留神就能当上寡妇。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苦难,百分之百苦难等着你呢。
哭到后半夜,老四海哭得筋疲力尽了。他没力气了,没力气再去思考什么对和错,是与非,好与坏,至于人生的问题更不是他这种人应该琢磨的。现在的问题未来怎么办?如何能搞到更多的钱。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这张汇款单是真的。老四海打定注意,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搞来钱,只要能养活老妈,能供弟弟上学,自己就没有错。上头不是说了吗?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对于老四海来说:耗子就是钱!
第二天,老四海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老景最近有点儿郁闷。
他又到老四海家去了一趟。本想好好安慰安慰老太太,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可老四海的母亲却以一种爆发户般的态度,接待了老景,并且甩下一大筐片儿汤话,差点把老景淹死。
老景是提着点心匣子去的,在老家门口正好碰上老四海的三弟。老景本想打声招呼,三弟却朝着地面狠狠淬了一口,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老景强自压住心头的怒火,试探着走到院子里。老妈早在屋里看见老景了,她端着盆冲到门口,劈头盖脸的就是一盆洗脚水,差点泼到老景身上。老妈嘴里也没闲着:“小兔崽子,我叫你不干好事。”
老景气得快哭出来了,自己俨然成了他们家的公敌?那事能怪自己吗?是老爹自己把自己窝囊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