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尽管麦子没干,牙齿咬起来还软软的,队长考虑到生活的艰辛,履行诺言,每家分四十斤麦子,等麦子收割完,晒干风壳后,除了公粮,就按照工分分粮食。每家都不至于分到四十斤麦子,就是孤寡老人三姨婆,也不了这数。夜幕降临,蓝天上一轮圆满的月亮,渐渐明亮,而夜色也浑厚。人们说话的精神也壮大了,不怕饿了,终于接上了小麦。小麦接上了,吃几个月,包谷和稻谷又成熟,对于土地的恩惠,他们这一刻的体会尤其深刻。
磨子嚯嚯地响着,院子里每家屋檐上都有磨子,各自推着自己的磨子。小孩子十分激动,他们追逐在院子里或院子外的大路上,捕捉满天飞舞的萤火虫。有了月光的夜晚,萤火虫儿特多,它们要弥补没有星星的天空,大的孩子用网兜萤火虫,小的娃娃跟着跑,能够从大的孩子那儿分到些萤火虫,满足好奇心。大人似乎不再约束孩子们的精力,让孩子们跑饿,饿了有麦粑吃。
牟大事坐在院子里,蚊子嗡嗡,他光着上身,浑身像撒了辣椒面,痒得难受,不过他这时候不能洗澡,要等到吃了晚饭后洗澡。老婆和大女在屋檐上推磨子。两个儿子都跑到院子外捉萤火虫了。
院子里还坐着毛敢,毛敢不停地巴烟,烟火映着他黑瘦的脸颊,眼窝里闪着幽幽的光,他没有搬凳子,坐在自家的屋檐梯上,没握烟竿的手,使劲揉搓着胸脯和脖颈,揉成一条条蚯蚓般的垢甲,等到揉搓粗了,才松开手指头,垢甲就落到脚跟前,他家今年种了大麦,并不急于吃分的小麦,大麦中午就磨出来,筛除麸皮,老婆和大女在灶房里忙,恐怕又是吃麦羹,晚上不劳动,就吃稀些,早上和中午吃干的。他的猜测非常准确,从屋子里跑到身边的儿子难过地说:“又吃麦羹,半夜又要起床尿尿。”毛敢拍了儿子的头,头发硬粗粗的,像钢针扎手,他很喜欢儿子的头发,硬,头发硬,就说明营养跟上了身体发育。毛敢说:“你不好好学习,不知道粮食的不易。有麦羹吃,就算好的。”毛铁要从爸爸的身边下去,爸爸坐在梯子上,他选择了跳,身子正要蓄势待发,爸爸就伸手拦住了他的脚,说:“别出去,等会就吃饭了。”毛铁收了脚,转身坐在门槛上。
叶华站在门口喊:“杨春,杨花,回家吃饭了。”声音把院子上空的萤火虫吹动起来,腾得高高的。
坐在院子边,一直抽闷烟的王延远,即刻喊住就要缩回身子的叶华:“你婆娘儿还快呢。今天恐怕又是白米饭了,有肉没有?”
叶华不仅漂亮,而是人高大,杨成事每月都要寄些钱回家周济生活,她家的生活过得无忧无虑的,家里摆着收音机,不过平时舍不得电池,杨成事探亲回家,大家才有可能听到那叽哩呱啦的远方声音,富贵荣华和使人心动的声音。叶华跳出了门槛,看着斜对面,糊蒙蒙里坐着的王延远,挺大方地说:“是呀,白米饭,大块肉。就是没有酒。你把酒提来喝呀。”
王延远家没有酒,叶华赌他。不过王延远是贪色的猫,他跳起来,跑到叶华的面前,伸手推叶华,笑嘻嘻地说:“我有酒呀,就是没有菜呢。进去吃了才说。”
叶华稳住脚跟,王延远推她进屋,她仅仅身子晃了晃,王延远的手趁机揩油,在她汗淋淋的胸脯上捏弄,刚刚从火热的灶房出来,身子没凉透,王延远的手,好比火石贴着烫。她身子一捩,便滑脱了王延远的手,说:“我让你进去吃了,就怕陈玉贵今晚不要你上床了。”
陈玉贵磨完了麦子,一手拿灯,一手拿着棕皮扫帚,细心地扫磨槽里的面粉。听到他们的闹腾,便说:“他一天两天不落屋,我也不会想的。”
“王延远,有种的今晚就在叶华家吃,吃了就不出门。我在院子里守你一夜,你一夜不出来,老子明天打二两酒慰劳你。”牟大事火上加油,希望王延远真的进屋,坐着吃白米饭,吃大块肉,吃饱了,就倒在叶华的床上,看叶华咋办。这院子的妇人,除了叶华,就真的找不到一个醒瞌睡的漂亮妇人。反正杨成事一年两年才可能探亲。叶华是干柴,所有的男人就是那轻易着火的火柴棍。
“我也在院子里过夜,有本事的,明天就不出工,我的工分转给你。”毛敢吐泡清口水,把烟火磕到石头上,赶紧续上烟,对着石头上的余火猛吸,终于续上了火,一掌就把余火抹灭。
王延远踮起脚尖,就是这样,他的头顶也只够碰着叶华的鼻孔。他想在叶华的耳边说悄悄话,叶华一把掀开了他,搧着手掌,讨厌地说:“好臭,哪天叫陈玉贵给你买副牙膏牙刷。”
“总没有你那里臭。”王延远从来不漱口,农村人吃饱了撑的,刷牙做啥呀。牙齿都包着残渣余孽,加之抽烟,黑黝黝的。以前杨成事小的时候也不漱口,外出当兵之后,才开始漱口。叶华小时候和大多数人姑娘一样一漱口,是去部队上过了一月的部队生活,才开始学着漱口。现在叶华家窗台上的解放军搪瓷盅里就插着牙膏牙刷。叶华平时不漱口,要等到杨成事回家前几天才开始漱口。只要听到叶华清晨饭后,在猪圈屋里咕噜噜的漱口声,就知道杨成事不久要探亲了。这种规律性的东西,也是王延远传播出来的,开始大家不信,后来都信了。王延远爱去叶华的猪圈里钻,当然他不可能和叶华扯上关系,来硬的他奈何不了叶华,来软的他没有任何事情引起叶华的倾心。他只是像缠花的蜜蜂,爱去粘惹叶华。
“那你闻闻。”叶华双手擒着王延远的脑袋,就往自己的胯下喂。王延远居然挣脱不了叶华强有力的手。他的脑袋被大腿夹击着,身子弓成半圆。叶华身子突然下沉,扑哧扑哧放了两个响屁,声音蛮大的,院子里的人都听着了。
王延远挥着手搧臭气,搧不去,赶忙捏着鼻孔,哎呀哎呀地叫。
“是香是臭?”叶华仍不放过王延远,坐在王延远的后脑勺上。
“臭。”王延远憋着气。
“是香是臭?”叶华要王延远重新回答,嘻嘻哈哈笑,她要把王延远作弄够。陈玉贵扫了磨槽的面粉,愕然地看着爱拈花惹草的男人,被一个妇人这样挟持。
“香。”王延远违心地说。
“还想闻不?”叶华的大腿夹着王延远的脑袋,又要往下沉。
“不了。耳朵夹痛了。”王延远求饶。
叶华看两孩子一前一后地回家,手中挥动着萤火虫,才放过了王延远。
王延远扭动着脖颈,瘦小的脖颈被夹痛了,叶华已经闪进了家里,他知道进去也讨不着叶华的好处,便回到了自己的座凳上,老婆还在屋檐上看着他。他蹊跷地说:“你不进去煮饭,盯着我做啥?”
“还不叫你老婆给搓圆,脑袋夹扁了,就成了方脑壳。”涂克天捧着碗麦羹,呼呼地喝着,蹲到屋檐边。麦羹是水烧开了,把筛了麸皮或没筛的麦面,撒到水里,不停搅拌锅,使开水在面粉里稠黏,跟糨糊一样,本也可能当糨糊使用,女人做鞋底时叠布片,就要熬麦糨糊一层层地粘连。根本区别在于麦羹是放了盐的,有了盐便有味道,有了味道吃起来就不涩嘴。
“是我的话,有那心,就要有那胆,不占着好处不撒手。我看你的脑壳真的方了。”毛敢看着看着,王延远的脑壳真的是方的。这方主要是脸瘦了造成。
陈玉贵听到洗刷男人的话,心里骂男人,又觉得男人被人这样贬损,家庭就别想昂首挺胸。男人的脑袋是尊严呀。叶华夹到裤衩里,还放响屁。陈玉贵想到男人的窝囊。按迷信说法,不吉利。她噔噔地跑到院子里,揪着王延远的耳朵往家里拖,王延远哎哎地喊着老婆,跟着老婆进了屋子,老婆后脚跟抬起,砰地踢上门,用力过猛,门弹开了半边。女儿王娟虽傻,跑过去掩上了门。
院子里留下欢快的笑声。笑声过后便安静了,安静的蛙声里,喝麦羹的声音特响亮,呼呼吱吱。没有晒干的麦面特甜,羹也有种甜蜜的芳香。皎洁的月光,把院子黑白分明,一半黑暗,一半朦胧。叶华家没有吃白米饭,杨成事寄回家的粮票,她去粮站换的面条,晚上吃的是面条,汤汤水水一大碗,总比麦粑和麦羹上口呀。
知青点热闹,大家都围坐在月光下,地面遮得黑压压的。张平今天上午参加了文艺表演,下午公社团支书就召开动员大会,农忙时节,从明天开始就不表演文艺了,号召广大青年团员,积极投身到火热的收割劳动中去,各大队团支书要带领青年团员去各个生产队抢收小麦。张平就拿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上级的指示精神。知青点是青年人,团员居多,当然也有两个不是团员,付渝和秦琼不是,他们是可以改造好的青年,团组织的大门终始向热爱团支部的有志青年敞开。付渝和秦琼坐在人的背后,好在是夜晚,虽然月光如水,还是像隔着层羞羞答答的纱巾,这样使他们从容和自在多了,没感到局促不安。张平也知道,这些知青口头上热爱劳动,真正做起来,却一个个是尖着指头做事懒人,平常就不热爱劳动,总是梭边边,拈轻怕重的,做花架子事情在行,做实事就尽是缩头乌龟。后面坐着不激动的付渝和秦琼每天跟着社员劳动,手脚都劳动惯了,真正的劳动身子,群众中的口碑也好,是老老实实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张平说明天的抢收工作就从她所在的生产队开始,张平毕竟是这生产队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顺水人情,她要乡亲们看看,她虽然没劳动,在关键时刻还是照顾着生产队的集体利益。免得人们说她是吃混食的人,文艺表演不能当饿吃,她每天还领着生产队壮劳力的口粮。宋世杰举起手,报歉地说:“我不知道是参加团支书的抢收活动,还是参加学校组织的抢收活动。学校组织到9队抢收呢。”
“你还是参加学校的抢收活动。一个班的学生总要个带队的。”张平说完,含情脉脉地凝视宋世杰,月光皓皓,朦胧里,她用关爱的眼神,把气氛瞧得很窒息。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有的人羡慕,有的人并不羡慕,他们知道城里才是爱情和事业的大好舞台。像张平和宋世杰的关系,前有例子,几乎都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