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夫跟随聂锋和聂隐娘一起回到聂府。
崔玉夫想要告辞离开,聂锋叫住他:“你去哪儿?”
崔玉夫觉得奇怪:“回自己家啊。”
聂锋道:“现在连少主都知道你是我家里的人,你还往哪里去?”
聂隐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给家里找了一个一时无法摆脱的包袱。
崔玉夫不明白其中利害,但是,鳌留别苑的情形已经够让他提心吊胆了,听聂锋这样一说,他更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复杂的世界,一个与他从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可是,他不想留在这里。“我想走。”他小声说。
聂锋摇头:“短期之内,你哪里也不能去。”
“那我可以先回一趟家吗?”玉夫又问。
“不行。”聂锋坚决地说,“眼下是非常时刻,使牙草木皆兵,等过了风头再说吧。”
玉夫没有再说话。但是,受委屈的小媳妇一样的神情又出现在他的脸上。聂隐娘瞥见,觉得他可怜又可笑。
聂锋将玉夫安置在后院的厢房,那里与聂隐娘的闺房只有一墙之隔,原先一直用来堆放旧物。聂隐娘暗暗叫苦:那里正是她夜里翻墙出入家里的地方。父亲是故意给自己安了个眼线啊。
好在最近几天她不必夜里出去。
这次回来,尽管波折重重,但是有一件事让聂锋很高兴,那就是聂明戬一改往日态度,对聂隐娘表现得十分友好。
当然,他不知道几天来他们姐弟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入夜,聂隐娘难得地感到一阵阵睡意袭来。她已经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一到夜里反而清醒,但是连续几天的紧张防范消耗了她的精力,终于放松下来,她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这是她回来魏州之后第一次完全没有戒备地入睡,她的身体陷在柔软蓬松的被褥中,她的头脑也因为疲惫而完全放松下来,她就那样恬然地睡着,像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这时候如果有刺客进门,她也会毫无觉察。
深沉的睡眠没有梦,没有忧虑、痛苦、紧张和恐惧。她一觉睡到清晨东方渐白。这时,屋外悉悉索索的声响吵醒了她。她仔细听着,好像是人的声音。她一翻身坐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快步跑了出去。
她循着声音来到后院墙一带,响声突然停了。她停下脚步,悄悄隐藏在暗处,仔细观察周围。
崔玉夫的房间静悄悄的,她突然想,若有歹人入府,那么这里正是最危险的地方。虽然只见过玉夫几面,但她看得出他是简单、耿直的人,若发现有人进来,他必定会跳出来阻拦,即便他手无缚鸡之力。
想到这些,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奇怪:她这是在担心他吗?
正在这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慢慢摸向脑后。天近拂晓,天还是青灰色,只见墙头上影影绰绰出现一个人头。她屏息盯着那里,只见人头晃了几下又不见了,然后一双手紧紧扳住院墙内侧,随即一个人影笨拙地爬到了墙头。
是崔玉夫!
她吃了一惊。白天的时候父亲那样叮嘱,自己也恐吓威胁,他竟然还是偷偷跑出去了!她看看墙角,白天时堆在那里的柴禾已经不见了,也就是说,他趁她睡着的时候,连人带柴禾都翻墙出去了!现在,他又想趁人不注意翻墙进来。
她不由得恨得牙根直痒痒。这真是老虎打盹的时候跳蚤都翻了天!想到这里,她一下子从暗处走出来,迈步走到墙下。
墙头上,崔玉夫正颤颤巍巍将一条腿抬起墙内,正准备跳下来,一低头却看见聂隐娘正凶神恶煞一样瞪着自己。他吓得身子猛地一晃,一片墙头瓦落了下来,聂隐娘急忙伸手接住,然后轻轻放在地上。
崔玉夫坐在墙头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还不打算下来吗?”聂隐娘仰头看着他,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
他一听,就倾下 身子准备跳,可是她正站在他要落地的地方,他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挪开。可是她站着一动不动。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开口:“小姐,请你让开一点……”
她还是一动不动。他无奈,只好在墙头上慢慢挪起屁股,往旁边移了一点儿。
她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他无语地看着她。
她又板起脸:“还不快下来!”
他看了看地上,一挺身跳了下来。可是,因为她站在旁边,他直起身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她撞了个趔趄。她冷不防被撞出去,向前走了两步后急忙站定,怒目回头。她是让多少人微风丧胆的罗刹女啊,怎么能被他撞出去!
他吓得连连摆手:“我不是故意的……”
她振了振衣服,端正地站好。“押衙都那么说了,你还溜出去了啊?”她本想训斥他几句,谁知一开口竟是好言相劝。
“我匆忙出门,还有很多东西没收拾呢,所以我回家看了看。”他唯唯诺诺地回答。
“万一被别人发现,你,还有我们可就麻烦了!这不是吓唬你,别苑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们随时会遇到不测!”
“那我以后再也不出去了……”他低头垂手,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认错。
她看了看他,又有些于心不忍:“我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但是事到如今,你只有跟我们在一起才更安全。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能一个人离开这里,知道吗?”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等使牙安顿下来,我就找个借口将你辞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回家了。”她又说。
“是因为我去别苑找你吗?所以我才不能回家?”他懵懂地问。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是因为他,她和父亲的处境才变得敏感,但终究有问题的还是她,而他只是不幸遇上了她。
“你别问了,有些事你不知道反而好。”她搪塞道,“以后,你千万不要擅自出去……退一步说,如果确实有急事,你可以找我商量。我会帮你。”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喜色:“好。多谢你了。”
她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谢?这不是他理所应当得到的补偿吗?他真是太容易满足。
“时候不早了,你快进屋休息吧。小心叫别人看见!”她说。
他点头,迈步往厢房走去。这时,她才发现他背后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放着什么东西,横平竖直地支棱起四个角。
“那是什么?”她问。
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不自然:“哦,是我磨镜子要用的东西,我从家里拿过来了。”
她看出他在说谎。不过,谁还没有秘密呢?她一笑,转身走了。
崔玉夫将包袱里的东西藏在床下,合衣在床上躺下,却毫无睡意。
他子夜时分离开的聂府,背着那捆栎木柴禾。他必须赶紧回家,是因为聂锋和聂隐娘说的话。如果他跟着他们会遇到危险的话,那么他住的地方也未必安全,所以,他必须尽快回去收拾一下。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老旧的钥匙,一路上,他忐忑不安,生怕使牙的人突然出现。
到家的时候,钥匙已经被手心的汗水****。他握着它,慢慢走到镜坊前。他觉得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他想要像老猫那样嘶吼,想喝酒,想梦呓般对自己喃喃自语……可是,他咬紧牙关,忍住了。他不能消沉,不能疯狂,因为他有很多事要做。
终于,他站在了那扇朽坏的木门前。钥匙艰涩地插进鱼锁,他轻轻扭动钥匙,锁却没有开。他一怔。难道是父亲冥冥中在阻拦他吗?“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父亲。父亲一定知道他一直没有打消那个念头:他要铸镜!这些年来,他一直压抑着这个念头,可是,那念头却最终像铸镜炉里的火,将父亲的遗嘱和他的挣扎统统烧成灰渣。
“父亲,我想要当镜师,我想要知道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遇害。我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知道地活着,对我来说,那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他在心里默默说。
然后,他的手腕一转,鱼锁终于打开。他屏住了呼吸,一手举着烛火,一手轻轻推开门。年久未动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嘎的响声,其中的一扇因为户枢朽断,突然向内倾倒下去,不过它并未彻底折断,而是靠着下半截户枢的支撑悬在半中轻轻摇摆,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一阵轻灰飞了起来,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手中的烛火也跟着颤抖起来。
父亲的铸镜坊就在那摇摆不定的烛光中展现在他眼前。他还记得从前的这里,但是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尽管他早已料到会是这样。隔着厚厚的灰尘,熔炉,熔槽还完好地矗立,铜镜的碎片、敲碎的镜范散落一地,父亲磨镜时坐的胡床下还堆积着磨削铜镜时掉落的卷曲的铜屑,墙角还堆着足够烧一炉铜镜的木炭和柴火……
玉夫伸手拂去熔炉的边沿的灰尘,那里露出被炭火熏黑的痕迹。熔槽也是完好的。只要收拾一下,这里就可以铸镜。
铸镜需要镜范。小时候,他曾经跟父亲一起和泥、看父亲在泥巴上雕刻,然后将它们烧制成母模(用泥料塑形制成的泥模,形状与铸出的铜镜完全一样的泥模,然后利用它来制作出镜范)。在玉夫仔细看着地上。有七八只镜范零散地碎在那里。是那些人把它们打碎了。其中的一些是刚出窑、还未进行第一次浇注的。他借着烛火仔细辨认着镜子上的花纹,菱花镜、葵花镜、宝相花镜、瑞兽鸾鸟、人像故事……每一个都精雕细琢,充满巧思。
距离他站立的地方的不远处是烘范窑。这里对他而言曾经是最神秘和有趣的地方。由泥制成的镜范,经过阴干后装入烘范窑内进行焙烧,就烧制成了镜范。每当父亲烧镜范的时候,他都会在旁边帮忙,将那些放在木屉里的泥范递给父亲,再由父亲将它们一个个放进窑火里。父亲小心控制窑火,两个时辰后,他们就可以看到烧好的镜范了。
不是每个镜坊都有烘范窑,因为镜范的雕刻和烧制都需要手艺,所以很多镜师都是去专门的镜范师傅那里购买镜范。不过,父亲一直坚持自己制作和烧制镜范,因为只有他最清楚自己想要的纹样是什么,而那些别出心裁的纹样,更是别的镜范师傅做不出来的。
窑旁的墙角堆着几摞镜范。跟其他镜范一样,有人特意将它们砸碎了。他蹲下 身来,一一翻看那些镜范。一套又一套,它们只是常见的纹样而已。翻到最后一套镜范,他不禁感到惊喜,它不仅已经烧制完成,而且因为放在最下面,竟然躲过那场打砸,完好无损地留了下来!
他小心展开镜范。一套镜范通常由面层与背层两片组成,面层刻画平整的镜面,背层即雕刻花纹的镜子背面,面层和背层严丝合缝地拼合后,即形成中空的镜范,将熔液注入其中,冷却后即可铸出铜镜。而这一套镜范共有四片,也就是说,镜子的镜面和背面是分开铸造的。
这应该是一面夹镜。所谓夹镜,就是镜面与镜背有分别烧制镜范,先单独铸成镜面和镜背,再将两者趁热敲击,使之紧密地箍在一起,合二为一。铸造夹镜成功的关键是保证镜面和镜背无隙密和在一起,这对镜师的铸造技艺要求非常高。所以,只有技艺高超的镜师才会铸造夹镜。同样,因为售价不菲,只有在客人定做夹镜并付了定金之后,镜师才会花费功夫开工制范烧镜。
玉夫的心骤然加速。秘密就隐藏在这里吗?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四片陶范,开始的两片是长方形、两面平整的。“这是镜面。”他心想。如果有秘密,那么秘密通常雕刻在镜子的背面。他急忙打开另外的两片。出乎他的意料,它们仍是如同镜面一样平整,没有任何纹饰的两片,只是比前一片大一点。他将烛火举到近前,仔细观察着它们,想要找到一点什么,但是,看上去它们就是另一个镜面而已。他惊讶地看着展开的四片镜范。父亲可能铸造一个有两个镜面的铜镜吗?跟这里的很多镜师不同,父亲不仅识字,而且画得一手好画,还略通阴阳之道。所以,父亲铸的镜子无论质地还是纹样都与别人有所不同。这种不同行家一眼可以看出,而拥有镜子的人也会在天长日久的使用中慢慢觉察,比如,纹样初看无奇却久看不厌,镜面更光亮、经久耐磨,而且不容易摔碎。镜子的外观品相父亲更加在意。铜镜是人们用以自我省察之物,它光可鉴人,能够清晰地映照人物的面貌和神情,所谓“正衣冠、观容颜、省内心”。但是,它毕竟是照形取影之物,相传,有的镜子可以照出人的五脏六腑,甚至魂魄,所以,镜子一直是令人敬畏的东西。在镜前久视或久留,或不免沉迷其中,混淆虚实之界,有伤神魂。所以,铜镜有正反之分,正面用于照人,背面则雕刻纹饰,便于人们在不用镜子时翻转遮蔽光芒。小时候,每逢开镜(即将铸好的铜镜镜面打磨光亮的过程)时,父亲都要将他关在正屋里,不让他靠近。“小心让镜子吸了你的魂去!”父亲说。
——父亲根本不会有意铸造两面都可照人的镜子!
那么,会是父亲将还没完成的镜范放入烘范窑吗?
也不会!父亲做镜范慢而精,他亲眼看见过不知多少个精美绝伦的镜模,只因最后一刀失误而被父亲忍痛毁掉。父亲绝不会粗心至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苦苦思索,但是最终也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最后,他将镜坊里的镜范偷偷藏起来,又将那个奇怪的镜范放进包袱。
无论如何,他要弄清楚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