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瑾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她还是没能拿出勇气去问艾森。
一方面,她特别想弄明白自己和杜秀然的过往,因为只有清楚明白了,才能彻底放下;而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去了解这一切,因为杜秀然原因不明地死了。现在看来,杜秀然除了和她分别的那三年,似乎对她不错。她等不下去了要分手这无可厚非,可是如果她分手的原因是源于另一个男人,那就值得鄙夷了。
六百万美金,让艾森转交给她,如果她们还在一起,他大可以自己给她,杜秀然这个举动是不是表示他一早就知道她们会分开?如果是这样,她们的感情真的深到放心把这样一大笔钱全部交到她的手上?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笔钱?
围绕着杜秀然的是模糊的一团雾,隐隐约约,看不清,摸不着。
而她和减月呢?
减月同样有很多东西没有告诉她,他又究竟是做什么的?
自己失忆之前又了解他多少呢?关于他的过去,她一概不知。不对,也不能说一概不知,她的记忆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和减月相关的女人。时瑾对她的记忆非常朦胧,甚至不能确定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曾经陪在减月的身边。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呢...
与此同时,游戏地图恶人谷内。
天空中下起细雨,仔细来看,这雨滴竟是血红色的,这是一场血雨。
一个满脸横肉的大胖子坐在恶人谷城门上,晃悠着双腿,身上的绑着的密密麻麻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响着。
他怀里抱着一坛酒,正张嘴接着天空落下的雨滴。减月立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胖子咂了咂嘴:“不错,好喝”。
“酒鬼”,减月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这桩生意你到底做不做”。
酒鬼似笑非笑地斜眼看他:“这种酒,你要给谁喝?”
减月不说话。
酒鬼抱着酒坛咕噜一声灌了一口酒,“你不愿意说咱就不问,不过段时间可做不出来,要不是我那儿有些存货,这种酒你打哪儿都找不着”。
减月背过身,十分气恼似的说道:“等你把酒给我,以后你再去万花谷,我便不再拦你”。
酒鬼抖动着肥厚的嘴唇,嘿嘿地笑了。
第二天,时瑾一早便上线了。
减月似乎心情不好,一个人呆在万花谷地图,还特意要求她别过去,她走到信使那里给他寄了一封信,没说话,但信上附了一颗山谷里采来的相思子。
她很想他。
她看了一眼君裴所在位置是唐门,看样子正在找目灵,她按下地图转移,预备今天将长安地图走完。这个地图作为游戏内最古老的主城,人数已寥寥无几,一路全是密集幽静的树林,她索性直接朝城门口的茶馆走去。
跟别处比较,在茶馆附近的玩家还算多,有几个重叠在传送点挂机,还有几个穿梭在茶馆内外不停忙活着。
她将镜头切至第一视角,走进了茶馆。
玩家和NPC,丑的丑,呆的呆,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她听见了歌声:
“人生不过朝朝暮暮数十载,烦恼多余快乐太匆匆,千千万万人事说不尽,书一卷尘土一卷风...”
歌声很近,她顺着望去,惊得将鼠标一扔。
茶馆后方,一个玩家身后,探出一个脑袋。
一个垂着垂着的头发,透出惨败面孔和鲜红嘴唇的大脑袋,正凑在玩家耳边,下巴几乎贴在那玩家的脖颈上,张着嘴轻声唱着歌。
这是她头一次在游戏里看到这么符合恐怖片鬼怪形象的鬼,她拍了拍胸口,捡起鼠标将镜头拉远了些,才觉得总算没那么吓人了。
她看向那只鬼的头顶,喜感的是,这样一幅吓人的面孔,顶着的竟然是‘陈二狗’这样一个名字,反差也太大了。
一首歌唱完了,陈二狗开始来回张望,时瑾下意识刚要躲开,谁知陈二狗竟有所直觉似的朝她看来:“你在盯着我看”。她转身就想跑,但马上又懊恼地想到,自己本来就是来找鬼的,跑什么跑,吓人就吓人吧,鬼不好找,能找到也不错了。
于是她右键陈二狗打字:“我要问你个事”。
陈二狗答非所问:“你是来听我唱歌的吗?”
难道这个鬼是个疯子?她再次问了一遍:“你能听懂吗?我想问你个事”。
“可以”,这一次陈二狗很爽快答应了:“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看来他不仅不疯,而且还挺精明,时瑾问他:“什么事?”
陈二狗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猛抱住她的大腿:“侠女!你帮我开一场演唱会!”
时瑾赶紧操纵角色想要躲开,然而似乎因为被他抱住了,怎么都动不了。
“你松开!”
“不松!你答应我!”
时瑾看着他那张阴森恐怖的脸不禁无语:“你都变成鬼了,还能怎么开演唱会?”
陈二狗满脸执着:“我只要唱给一个人听就好了,他们都是鬼,魂魄都不完整,根本感受到我唱的歌里的精髓”。
时瑾无奈道:“那你找我有什么用?”
陈二狗缓缓道:“你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人”。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能看见鬼,那么鬼,能分清她是人是鬼吗?从陈二狗说的话来看,似乎是可以的。
她又问道:“你不是给玩家唱了吗?”
陈二狗松开抱着她的手,竟然委屈地抹起了眼泪:“他们根本听不见,他们只听得见这里系统点的歌,又不是我唱的,我明明唱得比他们好...”
时瑾看着抱着自己双腿抹鼻涕的陈二狗,扶额。这都是什么事,看来人做了鬼都还是不免有所欲有所求。办就办吧,幸好只要她自己听他唱几首歌,总比她到处找别的鬼要来的快。
“说吧,你想在哪儿唱?”
陈二狗喜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慌忙道:“你去擂台等我,我去打扮打扮,马上来!”
她走到擂台上呆呆坐着,原本擂台区只有参与擂台比赛的人才能进入,但她竟然毫无阻碍地进来了...应该因为这身衣服吧。她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身上这件黑色襦裙,自从穿上它,一系列事情的发生让她根本反应不过来,这应该证明了,它是不详的。
她转而自嘲,它当然是不详的,死人穿的衣服,被她穿上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陈二狗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回来了。
他几乎变了个模样:长发被布条扎成了利落的马尾,之前穿在身上破烂拖沓的衣服也被裁短了,他的表情并不激动,只是微微笑着,惨白的面容此刻带衬着红唇,光彩动人。
这种光彩的名字,大约叫做执着。
她突然有些好奇他的经历,想等他唱完了问问他。
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台中央,时瑾上前点中他给他放了几个游戏内人民币购买的烟花道具。这原本是准备放给减月看的,暂时先用着吧,不然这场演唱会也太寒酸了。她特意看了眼世界频道,没有她放烟花的公告,看来给鬼放烟花,系统是接收不到的。
陈二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站在鲜花与焰火里,看着远方,良久无言。
时瑾从他感慨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也不催,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他。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清亮,悠远且沧桑:
悄悄地飘
静静的雪
没有尽头的路
不断变幻的天
四月的花
十月的叶
开在叶上
开在路中间
那只燕要往南飞
那朵云散成雨水
那棵树它哪儿都不走
我还在做梦
梦见树在飞
我还在做梦
抱着月亮睡
呜~
会长大的人
会消失的脸
会结束的夜
会破开的边
一点两些
想说的想
想做的歇
等的人没来啊
等的事错过啦
找的东西找不到
找到的东西在逃跑
抓不住的世界
握不住的结
一别两边
梦会走啊
我要追
在哪里啊
要往前
在哪里啊
它会变
......
一首歌唱完,站在舞台与烟火之间的幽魂良久无言。
时瑾问他:“你是怎么死的?”
陈二狗看了她一眼:“你最好不要知道这个问题”。
时瑾没继续问,回到了正题:“你知道目灵在哪儿吗?”
陈二狗摇头:“我一直都在这个地图,没有去别的地方,我不知道”。
时瑾有些失落,刚要走,陈二狗叫住了她:“你去找一个和尚,他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叫……了无”。
了无?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她好像……好像以前在少林寺见过,那个念大悲咒的和尚……
走的时候,陈二狗还在呆呆地站着,她没有在意,直接神行千里转移地图到了少林,佛像前竟站着个和尚,正是了无。
能和鬼扯上关系的也是鬼,这个和尚看来不可能是玩家了,可他穿着一身玩家才有的少林门派套装,一点不像是鬼魂的样子。
然而她来不及开口问,了无先说话了:“施主,你终于来了”。
时瑾一怔:“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了无道:“我还知道目灵在哪里,不过,你得自己去”。
这也——太神棍了吧?
时瑾追问他:“那目灵在哪儿?”
“天策府的护城河底,离城门最近的地方”,了无顿了顿,接着说道:“以后施主定还要来找我,记住,我就在这里”。
语毕,了无便缄口不言,时瑾总觉得这个和尚在忽悠自己,于是没有通知减月和君裴,自己先去天策地图瞧瞧。
很久没有来过天策门派地图了,自从游戏官方新版本中天策被灭门,来这里的人就更少了。放眼望去,这里充满了战火的味道,很快就到了城门外护城河边,夕阳下,这河水透着淡淡的血色。
跳进了河里,河里的视线还有一些模糊,但隐约能看见河底沉着的尸体。
她仔仔细细绕着河游了一个来回,都没找到目灵,她有些不甘心,于是又找了一遍,这一次,她换成第一视角找的,终于,在河底一具插着箭的尸体旁边,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像虚影一样的人形状,她隐约看到了它那一只又大又圆的眼睛。
她在赶紧对减月发送消息:“发现目灵,速来”。
消息发送完,她游到了目灵旁边,目灵正在水中微微挥动着自己的手臂,它的动作非常慢,不过看上去并无任何危险。
她点中虚影,转到了它的正面,想到再确认一下,所以猝不及防的,她和那只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孔的大眼睛直接对视了。
她的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你也想……看看吗?”
下一秒,记忆的画面有如实质一下子倾倒进她的脑子里,喧嚣挤压着,她的大脑几乎要炸裂开开来,剧烈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摔倒在地,她蜷缩在地板上,疼得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好疼!好疼!让我死……让我死啊!
一瞬的剧烈疼痛中,她失去了意识,所以看不到,这时候电脑中,她的游戏角色上,那件黑衣浮起一层诡异的黑雾,把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了黑雾中间。
减月和君裴已经到了,减月看着时瑾倒在地上的角色没说话,君裴就跟在他的后头。减月闭着眼睛拿出一块流云绸缎,走到目灵面前,盖住了它的眼睛,系在了它的脑袋上。
他走到时瑾旁边抱起她,对君裴吩咐道:“走,去主城门口,你带着目灵”。
时瑾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清醒的,她觉得仿佛过去了一百年那么长,自己脑袋里的东西才一点点散了,实际上,几个人刚到扬州香炉前,她就醒了。她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一时间竟没想起来这是哪里,愣了一会儿神,她的记忆才如潮水一般涌了回来,而且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你的眼睛我来封”
“离我远一点”
“你说你的眼睛又见到鬼了?不可能”
“我不能保护你,我不想带着一个拖累”
“你不用给我做这些事,我只是帮你暂时封住了眼睛,并没有彻底帮助你”
“好吧,一起吃”
“给,衣服”
“你不要想太多”
“我走了”
“你怎么又跟来了,被谁打了?”
“你真的要跟着我?”
“你睡这里”
“多谢”
“不要做了,太累”
“你喜欢什么东西,我买给你”
“怎么,又在想什么”
“太阳花开了,走,我们去看看”
“以后……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那个面孔冷峻的,常年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对她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不要叫我杜先生,叫我秀然”。
然而不久,这笑容散了,他背起了行囊,对她说:“等我”。
她的心脏涌起一股奇异的酸涩,她不禁捂住了胸口,里面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对另一个人的深刻爱意……
怎么会……怎么会!
她怎么会记起她和杜秀然的事情!
她不要!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来纠缠她的记忆,她不是爱减月的吗!为什么她想起来的不是和减月的往事!
她努力地想着减月的一切,果真想起了一些别的东西。
减月身边陪伴过的那个女人,游戏门派七秀,她拥有减月曾有过的顺从和温柔,她的名字,叫月牙儿。
她就这样呆坐了很久,直到艾森回来了,她还没理清楚自己脑子里的东西。
艾森走到卧室,叫她失魂落魄双眼呆滞的样子,以为她病了,赶紧拉她坐下,问她:“你怎么了?”
时瑾一把抓住艾森的手:“你来了艾森,我好乱我真的好乱!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办!”
艾森见她眼眶里都溢出了泪,抚着她的脸不断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时瑾稍稍平静了一些,喃喃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记起来杜秀然了,可是我爱上了别人,怎么会这样……”
艾森抱住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什么,只是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告诉我就好了,啊?”
她的眼睛找回了一点焦虑,:“我可以告诉你吗?”
艾森拍着她后背的手顿了顿:“当然”。
时瑾很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可是不行,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除去了关于杜秀然死亡的部分,全凭意识胡乱说着,也不知道艾森听懂没有。
不知说了多久,她终于安静下来。
艾森问她:“你是说,那个叫减月的人,以前的爱人叫月牙儿?”
“对”,时瑾靠在艾森肩上,声音越来越弱:“但是这都不算什么,你会不会觉得,我对不起杜秀然……”
半晌,艾森轻轻说道:“我怎么能怪你呢?”
时瑾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