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原生态故事不过是茶余饭后调侃几句而已,时间一长就忘了。有一个故事并非笑谈,也并非粗俗与幽默,可我却永生难以忘怀。
故事源于一个叫地坑河的偏僻乡村。
那里是三县交界处,距离哪一个县都很远,站在崖上望地坑河村,地貌就像一个陷坑,因而得名地坑河。那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经济文化落后,过去山民们要走出山里办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那里流传着一段顺口溜:
点灯靠油
耕田靠牛
通讯靠吼
娱乐靠逑
意思是说:那里仍然用油灯照明,用牛耕田,有什么事就站在高处扯开嗓子喊,娱乐活动只有过点性生活。这顺口溜虽然有些粗俗,却是地坑河村的真实写照。
地坑河是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山村,也是全县最后一个通公路的村子。
我第一次到地坑河已经是二十世纪最后几年了。满世界的人都作好了跨世纪的准备,地坑河也在三年前修通了村道公路。
那是一个深秋季节。
我和小姜一起去那里了解孕产妇保健情况。小姜开着那辆面包型救护车,一大早从龙潭乡出发,顺村道公路缓慢的行驶,坑坑洼洼的路没完没了地拽着车颠簸前行,一会儿上山梁,一会儿下深沟。
进入地坑河村,展现在眼前的是高耸的山峰,深深的沟壑,地面突然在这里塌陷,四周陡峭的山涯上怪石林立,犹如一副副狰狞的面孔奇怪地注视着我们,我感到心惊胆战。车蹑手蹑脚,踟蹰着向前爬行。
我坐在车里,为了减轻内心的恐惧感,就咬紧牙关从窗口眺望远处的景致。地坑河沿岸森林遮天蔽日,偶尔从稀疏的树木中也能看见金黄色的稻田。看见了金黄色就看到了希望,觉得此行并不是在走向地狱,前面仍然充满生机和活力。
在恐惧的裹挟下终于到了地坑河村。抬头仰望,头上是深蓝色的天空,环视四周,碧绿的森林覆盖着大大小小的山峰,我感觉像是掉进了深海一般,压抑得连呼吸都困难了。我想起了那些生活在大海深处鱼类。
世世代代生活在密林深处的山民,没有路和外界相通,几乎与世隔绝,和生活在深海的鱼们一样,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车开进了一个土坝子,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只有停下来。我下了车。一座平房成一字排列在眼前,我顺着房子走过去,见每间房门上都横戳着一块牌子:
地坑河村防保站,
地坑河村广播站,
地坑河村村委会,
地坑河村庄家医院
这就是地坑河村了。
还有两间房子的门牌写着一教室,二教室。那是村小学的教室。
教室里没有孩子的朗读声,我才想起是双休日。没有孩子的学校当然就很冷清,难怪到处没有一点儿生气。
紧挨着平房的尽头有一棵黄梁树,树干长得曲折又苍桑,上面还有好几个大洞,洞口周围凸起,就像月球上的环形山。苍老的树枝,枯黄的叶子已经开始凋落,就像一位秃顶的老人。有的树枝已经干枯,枝丫上面有三个用干树枝搭建的鸟窝,几只乌鸦和喜鹊站在梢头叫了几声,就偏着脑袋注视着我们两个不速之客。从一个大树枝上吊下来的一块钢板静静的悬在空中,那是当钟敲的。学校不上课,那钟当然也双休了。
正感到惆怅时,广播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她看见了我们停在坝子上的车,又把我和小姜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
“从城里来的?”
“是的。”我忙回答说:“县里来的,县妇幼保健院。”
我问她能不能通知一下乡村医生,我知道,村广播站是可以用来通知人的。
“你们找牛大夫干啥子?”
我真有些哭笑不得。我说:“我们找乡村医生,不找牛大夫。”
“就是牛大夫,地坑河村就一个牛大夫嘛。”
小姜说:“乡村医生姓什么?”
“姓牛,牛敬山。我说过了就一个牛大夫嘛!”女广播员显得有点不耐烦。
我们终于明白了。
女广播员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就听见远处的几个山头上响起了高音喇叭的声音:
“金宝注意了,金宝注意了,请你马上到村里来,县里来人找你,请你马上到村里来,县里来人找你。”
喇叭里反复播放着这几句话,播放几遍后又放播放一段音乐,以引起村民们的注意。我走到广播室门口问:
“你不是说牛大夫吗?怎么又变成了金宝了?”
女广播员微笑着叫我们屋里坐。我说不了,外面的空气很好。
女广播员说:“这位领导不是保健院的吗?那肯定是了解妇女工作啰?”
我忙讨好地说:“是呀是呀。”
“牛大夫出诊去了,天黑才能回来,我给你们找一个带路的人,他对全村的孕产妇比牛大夫还熟悉呢!”
“你在广播里喊的那个金宝吗?他是村里的计划生育干部吗?”
“不是。”
“是村干部?”
“不是。”
“那他怎么会熟悉全村孕产妇的情况?”
“说来话长……。”女广播员有些半遮半掩,似乎不大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停了停她又补充道:“他是个苦命人,他是在赎罪呢!”
我正想问她这话怎么讲,就听见远处的田埂上有人喊:
“桂花儿,谁找我?”
女广播员应声答应道:“是县里的领导,快来吧!”
原来这女广播员名叫桂花儿。
地坑河的太阳刚从山上的树丛中钻出来,非常刺眼。我手搭凉蓬才从逆光笼罩中看见不远处田埂上走过来的名叫金宝的人。能看清金宝的鼻子眼睛和嘴吧在脸上不同的位置时,他是面带着微笑的,好象并没有什么痛苦。逆光中金宝离我们越来越近,他中等个子,背有些驼,头发长而乱,脸很瘦削,身着一件已经翻白的中山装,脚上穿的是一双塑料凉鞋,没有袜子,裸露的脚丫裹着稀糊糊的泥。金宝在我们跟前站住了,他看到了我与小姜时就问道:
“你们就是县里来的领导吧?”
“哦,你是金宝同志吧?你来得真快呀!”我说:“我们来地坑河村了解孕产妇保健情况。”
金宝说:“我是金宝。其实,我正好走在附近,去看一个孕妇呢!听到桂花儿在喇叭上喊我,就过来了。”
金宝说:“给你们带路那没有问题,我带你们去就是了。”他笑了笑说:“不过,公路只到这里,剩下的路只能靠腿脚走了,你们要吃点苦喽。”
我朝金宝跨近两步,伸出手要与他握,他却有些局促不安,把双手在自己的腋下反复擦拭了几下才伸出来握住我的手。我向他介绍说:
“我姓区,你叫我老区就行,他是小姜师傅。”
他放开我的手,向前一步握住小姜,说:
“姜师好,姜师好。”
“快别僵尸僵尸的,怪吓人的。”小姜向金宝介绍说:
“他是我们的区院长。”
弄得金宝又忙不迭地转身握住我的手,又是摇晃又是说:“领导好,领导好,哎呀,领导亲自到了这地坑河,稀罕,稀罕。”他说:
“我姓田,名字叫田金宝。地坑河的人从来没叫过田金宝,连我自己都要快忘记姓田了。”他不好意思的说:
“我妈给我起的名字,没办法,啥金啊,宝啊?就是一砣泥巴。我妈要给我起这个名儿,也没办法。”金宝无奈地摇着头。
我忙说:“这名字很好的,你本来就是一块金宝嘛。”我说:
“田金宝同志,你能不能带我们到孕产妇家里去?”
“行,除了在外面打工的,在家的我都知道。”金宝说:“领导你还是叫我金宝吧,你这突然叫我田金宝,我一时还不习惯,嘿嘿!”
我笑着说:“行,就叫你金宝,也算是入乡随俗。”
金宝略加思索后又说:“那今天就这样走:先到桂枝家,后到莲花儿家,再到毛狗家,顺路走大石沟,有两个孕妇一个产妇,下午到牛家沟,有三个孕妇两个产妇,晚上住牛敬山家里。如果跑得快点,一天能跑完呢!”
他如数家珍一样把全村的孕产妇情况讲得如此清楚,我真的很佩服眼前这个金宝。我说:
“行啊,那就走吧。”
金宝就在前面带路,走出大约几十米远他又转身朝广播室喊道:
“桂花儿,你通知一声党村长,让他把晌午饭煮好,县里领导们是要按时吃饭的。”
桂花儿在广播室应答了一声。没等我们走出多远就听到几个山嘴上的大喇叭在喊:
“党村长请注意,党村长请注意,请你煮好中午饭,县里有两个领导检查工作来了,请你煮好中午饭,县里有两个领导检查工作来了。”接着播放了一段音乐,音乐完了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金宝带着我们爬上一架又一架山坡,穿过一道又一道树林,踏过一层又一层田坎,我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眼前那些树,那些岩石,田里那些谷子也都用一种极陌生的眼光看我们。
散落在大山深处的稻田里,偶尔能看见一个或两个孤零零的弯腰驼背的老人,在田里收割稻谷,却很难见到一个年轻人。
一位割了满满一背篼稻穗的老太婆,正往家里走。老太婆弯着腰,脖子向前长伸着,上坡时脸都快擦地了。我们趁老人背靠一块石头歇息时,我问她多大年纪了,她擦着脸上的汗水说:“七十六岁了。”
我感到很惊呀!都那么大年纪还干这么重的农活?老人家木然地望着我说:
“有啥子法嘛!这不死就要吃呢。”
我说:“你的儿子们呢?”
老人家说:“都出去打工去了。”
老人说完又背起稻穗艰难地走了。我望着老人的背影,问金宝:
“整个地坑河村都是这种状况吗?”
金宝说:“那不是咋的?现在多数家庭都这个样。”
金宝叹了口气说:“这些老人最让人担心,上个月郭兴友的老妈,六十多岁,到山上去割草,不知咋的就死了,第二天有人过路才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