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魏富指着大内御医院的一间配殿对沈南道:“张御医他们就在这里。”
“哦,好,谢谢你了,大叔,回见!”沈南说完便奔了过去。
旧时的宫殿几乎都是由金碧辉煌的大屋顶、朱红的木制廊柱、门窗和宽阔洁白的汉白玉台基组成的。大屋顶以及糊了桑皮纸的窗户可以抵御夏日的炎热,但同时,也阻挡了这食时(即辰时,古人吃早饭的时间,07至09时)并不强烈的晨光。
沈南轻轻的推开配殿的大门。随着房门的开启,一束欢快的晨光冲开殿内的阴暗沉闷,拍打起调皮的浮尘颗粒。沈南看到安金藏正躺在殿中央的一张平台床上,刚刚那个跟在张御医身后拎着药箱的女孩正捧着一个一尺高的大葫芦往安金藏的嘴里灌着什么。
沈南惊讶道:“你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那张御医正低头为安金藏诊脉,听到有人说话,便抬起头来。刚刚在东旭岛的时候,张御医一心诊察病人,没有留意到沈南的存在。此刻,他见门口立着一个头型怪异的陌生人,便皱着眉头斥道:“你是什么人?快出去!这里是御医院,不是御花园,可以供人随便观赏。”
沈南正要张口解释,不想,魏富赶到他身后操着他的公鸡嗓子抢先说道:“张御医,这位是CHINA国派来的使臣沈南,他久仰您的大名,特来参观学习,请御医行个方便。”
沈南没想到魏富会跑过来给自己帮腔,兴奋道:“是啊,是啊。俺久仰御医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啊。”
魏富虽未提“皇上”二字,但张御医也知道这是皇上的意思,便不再轰沈南,但还是叮嘱道:“可以看,可以听,但请不要乱动乱摸。”
“一定,一定。”沈南急忙答应道。
魏富见事已办妥,便欲转身而去。直到此刻,沈南仍不知他是被皇上派来的,只以为他是个无私助人的热心肠,于是一边大声道“魏大叔,你可真是太可爱了”一边扑过去给魏富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这魏富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吓了一大跳,帽子一歪,险些掉到地上。
那女孩已经给安金藏喂完药,正打算把葫芦放回原处,见了这一幕忍不住扑哧一笑。
魏富走后,沈南跨进配殿的门槛,并转身轻轻的关上了殿门。随着殿门的闭合,那道好不容易冲进来的光束又被毫不留情的推了出去,与此同时,空旷幽暗的大殿中显得异乎寻常的静。
沈南见张御医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便未敢造次,而是凑到那女孩跟前,问:“你刚刚用那金碗扣住肠子,是什么意思?”
那女孩似乎有些害羞,红着脸轻声道:“防止肠子进一步向外脱出。”她说完便急速的走开,把那个大葫芦放到桌子上。
沈南愣了一下,因为这女孩的声音有些怪,好像是被人捏着鼻子发出来的。沈南心下暗道,真是可惜了,这样的一个璧人,本该燕语莺声的才好,怎么?唉!
沈南忍不住拿眼偷瞟向女孩,不想,那女孩也在瞟他。目光交汇的一瞬,沈南从女孩的眼中读到了一丝忧伤。他猛然意识到,这女孩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声音不好听,所以有些自卑,她想要与人亲近但又羞于交谈。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悯。而那女孩见沈南也在瞟她,便慌忙别过头去。
沈南略思了片刻,便又凑到女孩的身边,低声道:“你的声音真好听,象我们CHINA国的一种鸟的叫声。”
“真的?”女孩一下子兴奋起来。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夸奖过她的声音。她没有怀疑沈南的话的真实性,而只是以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那遥远的CHINA国的人与大周之人有着不一样的审美也是合情合理的,甚至连他们国家的鸟的叫声也都与这里不同。她惊喜地问:“那是什么鸟?”
“天落鸟。”沈南答。
“天落鸟?好美的名字!”
“恩。”沈南答应着。望着女孩脸上无限神往的表情,沈南想,有时候,谎言真的很美丽。这女孩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天落鸟的存在。天落鸟,顾名思义就是天上落下的鸟。在一千多年后沈南生活的时代里,天落鸟泛指迷失的信鸽。
沈南指了指桌上的葫芦,问道:“你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是麻沸散啊。”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喜欢听自己的声音,女孩显得自信了很多,不再象之前那样羞怯了。
“麻沸散?”沈南大惊。
麻沸散是汉代名医华佗创制的一种用于外科手术的中药全身麻醉药,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麻醉药,但其配方早已失传。因此,沈南问道:“麻沸散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女孩道:“失传的那个是华佗的麻沸散,我们用的这个是我师祖的麻沸散。”
沈南忙问:“你师祖是谁?”
“我师祖就是大名鼎鼎的孙思邈孙天医啊。”
“啊?”沈南又是一惊。
孙思邈是唐代著名的医学家和药物学家,被誉为药王,许多华人奉之为医神。沈南很想一睹药王的风采,忙问:“你师祖现在何处?”
女孩略微迟疑了一下,回道:“我师祖早在15年前就仙逝了。”
沈南不禁有些失望,心中暗道,真是可惜了,没能目睹他老人家的真颜。既然要穿越,为什么不再早十几年,为什么非要到此时此地,真是怪哉!沈南问道:“你师祖去世时多大年岁?”
相传,孙思邈是位百岁老人。但对于他死时的具体年龄,后世说法不一。归纳起来有六种:最小的是101岁,而后依次是120岁,131岁,141岁,165岁和168岁。
女孩答:“101岁。”
“这也已经是高寿了。”沈南点了点头说道。
这时,一旁的张御医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虚无,快去把工具拿来。”
“是。”虚无答应着,便推门进了里屋。
沈南不想和那老朽的张御医独处,便也跟着虚无进了里屋,并悄声问:“你叫虚无?”
“恩。”虚无应着。
沈南忙自我介绍道:“我叫沈南。”
虚无掩口笑道:“呵呵,我知道的。”
沈南瞪大了眼睛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虚无笑道:“你忘了吗?刚刚魏公公不是帮你介绍过了吗?”
“哈哈,是啊,瞧我这猪脑子,竟然忘了。”沈南大笑道。
这时,沈南听到外屋传来一阵脚步声,而且,从声音分辨,进来的绝不止一人。沈南诧异道:“谁来了?”
虚无回道:“是我的四位师兄——伯望、仲闻、叔问、季切。”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去。前方靠墙摆放着一张一人多高的紫檀柜,红色漆面,光亮滑润。
沈南疑惑道:“你师兄?那你师父是谁?”
虚无低声道:“就是张御医啊。”
“这么说来,张御医是孙思邈的徒弟啦。”
“是啊。”虚无道。
沈南不由得说道:“那你师父的医术一定了得啊。”
“那是自然。”虚无昂着头夸耀道,“不是吹的,我师父现在是九州之内最好的疡医(外科医师)。他是专门给皇上看病的。”
沈南觉得她这副自夸的神情很是可爱,便故意逗她道:“你这牛皮吹的也太没学问了吧?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虚无红着脸急道:“我没说瞎话,千真万确的。”
沈南道:“你说你师父是专门给皇上看病的,可是,那安金藏是皇上吗?你师父怎么还给他诊病呀?”
虚无听沈南这么说,扑哧笑道:“你这个CHINA国的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我师父是尚药局的侍御医,平素只给皇上看病。偶尔,皇上也会派他去给某个王公大臣瞧瞧病。可是,像今天这样给一个贱民治病,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呢。”(注:在唐代,乐工属于贱民。)
正说着,房门突然开启,张御医出现在门口,正色道:“虚无,你忘了你师祖的话了吗?——‘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所以,不管他是皇上,还是贱民,咱们都要尽力而为。”
张御医瞟了沈南一眼,又继续对虚无道:“病人还躺在那里等着你去救治,你怎么可以站在这里调笑?快,把工具拿来!”
“是。”虚无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反常。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对自己的声音很自卑,怕被人耻笑,所以她平素是很少说话的,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几个字,而这会儿子她居然和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了一箩筐的话,而且,还是在救治病人的当口。她自知有错,忙低头答应了一声,而后转身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白布包裹。
沈南见自己连累虚无被她师父训斥,有些过意不去。所以,此刻虽然他心下疑惑,不知道那个白布包裹里装了些什么,但却不好意思再问。
沈南跟在虚无的身后走出里屋,看到床上的安金藏已经呼呼大睡,心中暗自惊呼,这麻沸散还真是名不虚传啊!等做完手术,我一定要向这个张御医讨要配方。
虚无的四个师兄每人手中各拎着两盏古红色的八角木制宫灯。虚竹走出里屋后便急忙将手中的包裹放下,而后从墙边拿了一根长竹竿,把那八盏宫灯逐一的小心翼翼的悬挂于安金藏的上方。于是乎,沉睡中的安金藏便被笼罩在巨光之下,宛如舞台上被超强光束锁定了的巨星。
然后,张御医及他的徒弟们都将手细细的洗了一遍。
再然后,张御医立于安金藏的右侧,他的四个男徒弟分立两旁。而虚无则立在张御医的前边,小心翼翼的打开那个白布包裹。
立于床尾的沈南伸长了脖子看过去,但见白布包裹里刀、剪、针、镊、钳、钩、线等手术工具一应俱全。沈南又不免在心里惊叹一番。
张御医打开为安金藏包扎伤口的白布,移去金碗,拿起那段脱出的小肠,虽未断裂但已坏死呈紫黑色。虚无递给张御医一盘白汁,张御医便用那白汁清洗肠管。
沈南诧异道:“这是什么?”
虚无代张御医答曰:“是大麦粥的汁。”
“为何要用大麦粥的汁,而不用清水?”沈南不解。
虚无道:“大麦性凉,可以清热利水,有助于伤口的愈合。”
沈南暗忖,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有无科学依据[1]。
张御医清洗完肠管之后,手术便正式开始了。
张御医的三徒弟叔问和四徒弟季切是一对孪生兄弟,二十出头的模样,年轻体壮。他二人分别站在床的两侧,负责拉钩(外科手术中,把皮肤肌肉切开后,用拉钩将皮肤肌肉分别向两边拉住,这样中间的手术视野才会露出来。)。
二徒弟仲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黑脸,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止血。若遇断裂的大血管,他便先寻出断裂的血管头,再用缝针引线贯穿出血底部,然后系紧打结(这种止血法名为结扎法)。
仲闻的身后放着一个碳炉,碳炉上“烤制”着数根银制的烙器,那烙器样子有些像挖耳勺,但与挖耳勺不同的是,其头并非勺状,而是如半粒蚕豆大小的球形。若遇断裂的小血管,他便用左手拿镊子夹起该血管,而后用****的右手拿起被烧得赤红的烙器去烙血管的断裂处(这种止血法名为烙铁烙法)。见仲闻能赤手从火炉中取物,沈南惊得瞪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