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家宴上,阿拉耶识如同木头美人儿,缄默僵硬,与旁边谈笑风生的嬴少苍形成鲜明对比。饭菜于阿拉耶识而言味同嚼蜡,大略是以前嬴少苍裁撤后宫之故,宫女被遣出一半,宫中蓄养舞姬乐伎大幅度减少,这顿家宴没有上歌舞娱乐来助兴,晚膳早早就结束了——况且,这些个皇室宗亲,人人似乎都有股子难掩郁色,彼此也无甚亲情可叙,凑在一起只因君命难为吧。
回到巫殿后,因新大门刷了厚厚清漆,关门味道太重,阿拉耶识不得不敞开大门睡觉。为了压惊,她把卯房值日的宫女全都唤来作陪,自己睡在三重帘幕以内与她们相隔。是夜安稳,一觉到天亮。
第二日白天也还平顺,就是给嬴少苍做一日三餐让她觉得时间不够用,今日她才有功夫把自己最想要的书房布置出来。书房就是用八幅多宝屏风在寝殿内隔出一个长方形空间,左侧靠窗利于书写采光。秦汉时没有高脚的书桌,阿拉耶识指导了匠作监的人半天功夫,他们就造出符合其要求的现代书桌,有抽屉而且带精美的铜锁。她对自己的居室规划很满意,一鼓作气将《天边的中国》手稿全部锁紧抽屉里,还兴致勃勃地用鸦翅笔蘸墨水在秦国造的纸张上书写涂鸦。秦国造的纸张比起燕国的偏软,写起来有些透墨,色泽较深,美观度也差一些,但据说嬴少苍对此已经大喜过望,他终于不用每天被埋在“竹山”之中,宫人也省去搬动书简的力气活,可谓皆大欢喜。
阿拉耶识正拿着写满的秦纸对着灯光细看,一黄门来宣皇后去承光殿为皇帝弹曲。阿拉耶识的嘴半天都合不拢来,她不敢相信嬴少苍竟然真的这样做了,如此卖力地使唤和消遣她。于是,阿拉耶识一气之下操起那把由唐全精心打造的吉他就赶赴承光殿,她没耐心操弄秦筝古琴,就让古代土包子见识21世纪的浪漫吉他弹唱。
当她抱着吉他面带愠色出现在嬴少苍位于承天殿的小书房时,对方无视她抱着吉他走得气喘呼呼的鼻息,居然得意地冲她笑。她忍气调了半天弦,才把久已搁置的吉他音调调正,整个过程嬴少苍吃着果子、点心,喝着甜茶,如果他坐在椅子上定然是翘着二郎腿的悠闲模样,好整以暇等她献艺。调好琴弦,阿拉耶识试着弹了一段练习曲,等手指活动开后才正式开始。她冷冰冰地告诉嬴少苍,她要弹的歌曲改编自诗经《蒹葭》一篇,不用原文用口语演唱。嬴少苍熟读经史子集,顿时兴趣盎然。
当然,阿拉耶识唱的是琼瑶名作《在水一方》中主题曲: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嬴少苍本来还带着矜傲的笑容很快敛去,凝神谛听其中音韵,眼神也逐渐变得迷离。吉他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久久,他才回过神来,以轻咳掩饰自己的失态。
“弹得好,词儿虽新鲜却尽得蒹葭神韵。来呀,赏金钗一对。”
阿拉耶识谢过皇恩后,嬴少苍示意再弹一首中国的曲子。
阿拉耶识随手弹了一手《月夜》:
我要,你在我身旁。
我要,你为我梳妆。
这夜的风儿吹,吹得心痒痒。
我的情郎,我在他乡,望着月亮。
都怪这月色,撩人的疯狂。
都怪这吉他,弹得太凄凉。
哦,我要唱着歌,默默把你想。
我的情郎,你在何方,眼看天亮。
我要,美丽的衣裳,
为你,对镜贴花黄。
这夜色太紧张,时间太漫长,
我的情郎,我在他乡,望着月亮。
这首抒情歌优美动听,易弹好唱,一度脍炙人口。以前柏素云想念方子昱的时候常常自弹自唱,聊解相思,这回自然而然信手拈来。这熟悉的琴声歌词很快将阿拉耶识带入到往昔柏素云思念方子昱的状态,她的脸上自然流露出浓浓的爱意和感伤,恋爱中女子的娇憨嗔怨一览无余。嬴少苍从未在她身上见到的如此情态,分明她心中想着远方慕容恪,心里打翻五味瓶,酸甜苦恼一时爆发。
“唱的甚么淫词艳曲,闺阁女子思春也唱得出口,简直不堪入耳!”
阿拉耶识被他厉声呵斥,初时发懵,马上醒悟到此是嬴少苍妒嫉所致,要兴“文字狱”呢。她想,这事儿说不清,只会越描越黑,遂闭口一言不发,单等嬴少苍训斥完毕就走人。只听嬴少苍越说越过分,竟然指责她身为皇后行为不检,三心二意,水性杨花。
阿拉耶识终于忍到了极限,出言反驳:“男女两情相悦,词曲寄情,古已有之。蒹葭是男子渴求女子,我唱了就能得赏,为何女子思念意中人就不行?诗经中还有女子思念情郎的歌,怎不见说是淫词艳曲?我记得陛下点选毓秀皇后那晚,我以国师之名,还当着各国使臣、贵族唱了好些女子思春的曲儿。若陛下要给我安罪名,干脆数罪并罚,把我这伤风败俗的皇后废了吧!”
“你那时是国师,所行皆依跑马大会习俗,天下人有目共睹。你如今不再是国师、公主是朕的皇后,岂可如以前一样行出格之事!”
“不要提皇后,你自己有毓秀皇后,我还是你们的主婚人,你硬扯上我算什么?死灵术已经替你破解了,你还想怎样?我受够中土的日子了。要杀要刮,随便你,我求之不得。”提到毓秀皇后奈丽,想起那条半夜盘踞自己胸上的大蟒蛇,阿拉耶识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对着嬴少苍发泄似的大吼大叫,同时眼泪跟着唰唰往下流。
阿拉耶识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尤其对方是九五之尊的戎秦天子。显然嬴少苍也惊呆了,此时的阿拉耶识就像一头骄傲而委屈的小雌兽,朝他挥舞着并没有威慑力的爪子。他没想到阿拉耶识如此性烈,更没有想到她这般计较自己与奈丽的婚配。还有,她视死如归的架势恐怕不是说说而已,想起她数次生生死死的经历,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惧紧紧攥住嬴少苍。他的脸色苍白可怕,阴郁地盯着阿拉耶识。
小书房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史广汉等宫人悉数跪在房外,连大气都不敢出。阿拉耶识一下子宣泄出来后,觉得整个人都像被耗尽抽空一般,只想早早躺倒床上,永远地陷入沉睡。
“你今晚杀不杀我?要是不杀,那我先走了。”她蔫哒哒地问嬴少苍,也不等到他的回答,抱着吉他便走了。
人走了很久,嬴少苍才颓然地靠着矮榻椅背,喃喃道:“不该如此,不该如此……我想好好待你的……”
是夜,嬴少苍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脑中反复回荡着阿拉耶识的责问,越想越乱,想到头疼欲裂。他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懊丧。想起初见时她高贵慧黠令他这位帝王都要惊异,再想与她私定终身时忐忑欢喜,遭她背叛时痛彻骨髓。等再次把她攥到手中后,见面虽恨得牙痒痒,可更恨不得把她圈在怀中,一寸寸地烙下他的印记。
“若不给她苦头吃,她怎肯低头来求?她一日不认错服软,野性便一日不消。她诡计多端,倘再次得着机会跑了,我将再次成为天下人笑柄。不行,我不能操之过急,更加不能心软……”
嬴少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忽而见到阿拉耶识身着大红嫁衣,他上前掀开盖头,露出她旷世容貌,冲他柔媚浅笑,含羞带怯,美不胜收。他心扉大开,正要伸手揽佳人入怀,冷不防有股尖声刺耳的黄门嘈杂声音传来。
“启禀陛下,皇后她不好了——”
“谁不好了?”好梦被打断的嬴少苍没好气地问。
“陛下,是皇后,是皇后哇。”报信的黄门上气不接下气。
“天意她怎么了?”嬴少苍一骨碌坐起来,旁边的人连忙把衣服给他穿上。
“皇后她中魔了。和几年前一样,满地打滚,说胡话,怎么叫都叫不醒——”
“天意!”嬴少苍一把推开正在给他系腰带的史广汉,拔脚就往巫殿跑,一路纵起轻功,郎卫们根本追不上。
此刻巫殿灯火通明,巫武们严阵以待,黄门、宫女个个惊恐不安。嬴少苍飞奔至巫殿二层寝殿,只见一干女御将阿拉耶识团团抱住,乾达婆在其身上施针。针扎下去后,阿拉耶识双眼犹闭,哀嚎之声更甚,手脚扭曲,身躯抽搐不停,状极骇人。
“散开!”眼见此情此景,嬴少苍心都凉了。犹记以前她渡劫那些天,人先是死而不腐,后来不知怎的如邪魔附体,也是这般滚打哀嚎,唤之不醒。还是冉闵从赵国赶来后牢牢抱住她,她一口咬在冉闵胸膛,鲜血入口后才得醒来。
嬴少苍咬咬牙,展开双臂从地上捞起正在打滚的阿拉耶识,死死地将其圈在怀里。中邪的人力气大得惊人,拼死反抗他的约束,嬴少苍不得不以内力弹压一二,怀里人口里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腿脚踢蹬嬴少苍,皆被他避过。
“天意,阿拉耶识,你醒醒,醒醒啊。”他焦急地声声呼唤,然而对方不仅没有应答,挣扎更猛。
“到底怎么回事?”嬴少苍连声喝问当值的宫女和巫武。
众人回道,皇后从承天殿回巫殿后很快就洗漱歇息了,开始还好好的,亥时过后就开始说做梦,哭泣、说梦话。一刻钟后发作越来越厉害,宫女试图唤醒她没有成功。后来,她好像梦到很可怕的事,开始在房中闭目躲藏,如梦游之人。宫人担心其伤到自己,前去搀扶,结果她出手打人,在房中奔跑、喊叫。
乾达婆上前小心奏报:“皇后此次与上回情形一样,怕是渡劫之兆。”
嬴少苍脑中乱哄哄一片,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只剩一个想法,天意要走了,彻底抛下他和中土的一切,回天上的中国去了。身旁簇拥着的宫人、御医就像拥挤着等候发丧的人群,看着都格外碍眼。
“滚,都给朕滚出去!”嬴少苍已是热泪盈眶,“天意没有死,她不会死的!”说完,他抱着阿拉耶识钻进三层帘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