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间闺房中仿佛从暑热堕入冰窟,嬴少苍浑身散发的冷意令蒋青几不可见地打了个哆嗦,渗出的汗珠噼啪流下摔成八瓣。所有人都跪伏地上不敢抬头,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声咔嚓巨响,嬴少苍竟然挥手将闺房中那张连幔帐和窗框都没有中国式大床砸得粉碎!在众人还在发懵,嬴少苍已大步流星走出琨华殿。执法军士不知君上何意,又不敢追出去请旨,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蒋青。蒋青抹一把汗水松了口气,圣上这是默许的意思,但心头依旧愤恨难平才砸了碍眼的大床,他吩咐手下将宫女好好照看,然后匆匆追秦皇去了。
是夜三更时分,一阵低沉喑哑的行军声再次在邺城内传开,通往邺宫北城门大大打开,连绵不断地涌进身材高大的重甲力士,这些力士行军姿势一模一样,连步幅的大小,手臂的摆动都惊人地一致,每行走一步,地面隐隐震动。最瘆人的便是他们的眼睛,在稀薄星光下发出炯炯红光,好像兽潮袭城。
“这是妖兵啊!”被这诡异的行军惊醒的少数邺城人吓得浑身打颤,连惊叫逃跑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妖兵”迈着雄浑的步伐进了邺宫。
太武殿房顶的琉璃瓦上,笔直矗立着一道凌厉孤绝的身影,夜风撩动他舞墨般的长发,惨白面容上三道火云纹一霎一霎地闪烁红色荧光,而他手捧一个拳头大小的埙一样的乐器,斜飞侵鬓的长眉深锁,两腮鼓动吹奏,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妖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徐徐进入太武殿地下的伏兵殿。
秦皇的侍卫统领卫将军蒋青站在太武殿前空旷的九重白玉升龙道上,仰望太武殿房顶那妖孽般令人胆寒的人,心情沉重又复杂。这两年来,六合宫魔星的名头更加登峰造极,无论是宫人还是文武官员、军士、寻常百姓,被他任意处置的多不胜数。蒋青笃定君上残暴的性情与修炼死灵术有关,但最大的原因莫过于那个女人的刺激。那个女人既是天仙又是魔鬼,竟真真把君上的心剜来割去,任是一个普通男子也无法忍受如此被欺骗与伤害,何况是雄霸天下的帝君。
在死灵术未成之前,都城宣化微弱累卵,胡夏军、允燹与大皇子嬴谷叛军、嬴长平的叛军分三方与秦军作战,信王、嬴允直、任阶子、卓成虎以及蒙氏家族的将领全都到了前线与敌苦战。宣化城内只有他一员有带兵经验的将领驻守,太师王敖与丞相蒙灌协力政务,秦皇虽说从皇陵出关,但旋即一头扎进巫殿继续专研死灵术,根本不理外事。王敖、蒙灌等人屡次劝谏他勿要孤注一掷将精力浪费在虚无缥缈的死灵术上,可他一意孤行,不惜赐死进言臣子。那段时间,若非前秦遗族与犬戎贵族决裂使朝廷上下分外齐心,恐怕嬴少苍会成为秦二世胡亥那样孤家寡人。
万幸,死灵术终于练成,首先在秦燕边境上设计把木沢和悦绾击败,将近三千的秦燕军士被制成死灵战士,死灵战士的统领就是犬戎系的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将领木沢。如今的木沢身躯坚硬不惧水火刀兵,脑子却不再具有人的情感和想法,只是听从木瓠号令的强大傀儡。死灵大军成就之后,大部分调拨北上抗击允燹、嬴谷叛军,他们在冰天雪地里不饮不食,可日夜行军,悍猛的身躯突入敌营突袭,无往不利,允燹、嬴谷和木滑笥他们这些犬戎贵族惊到胆寒。
死灵术绝地反击成功,西北大部分叛乱被压制下来,在收尾的关键时刻,接到天巫的邀请赴燕国龙城遏迳山的函,嬴少苍二话不说跨过千山万水见天巫,不料亲眼见到嬴归尘对她以死表白,而她却想用天雷轰死所有的人,那样地不留情面。蒋青记得,当时他点了秦皇的穴道后才和信王两人扛着秦皇逃出生天,天崩地裂那一幕即便人间最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比拟,想到这里,蒋青再次轻叹一口气。雪崩后,他们连夜赶回秦国,嬴少苍狂性大发,不吃不睡,见人杀人,几乎要拆了六合宫。最后还是王敖请出康苑的蒙太后,两人一同出面才接近嬴少苍,在蒙太后一声声“苍儿”的呼唤中,他才恢复一丝清明,没有继续祸害六合宫。可自那次发狂之后,嬴少苍越变越怪戾,就连外貌也跟着起了变化。他脸上的火云纹原本只是鲜红的文刺,慢慢的却变得如活物一般,在他心情不佳时文刺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恰如熔岩流淌。他的头发从原来的乌黑似墨逐渐褪色成灰色,夹杂着些许白发。原来白皙红润的脸庞事情血色,惨白阴森,唯独嘴唇色泽鲜亮,看上去似乎入魔一般。王敖推测可能是嬴少苍为了试制死灵战士以身试药的缘故,可蒋青看得明白,若无天巫给予的刺激,圣上外形不会变得那么快,至少,那些沿着鬓角滋生的白发就是心魔的证据。
所以,白天蒋青拼着触怒嬴少苍也要保下那几个宫女,就为了将来青山不改好相见。雪崩回秦的路上,他与信王相商,在龙城派了密探打听后续消息,结果竟意外得知嬴少苍已死天巫尚在人间的消息。一时间,两人又是欢喜又是忧愤,初初将消息死死瞒住不让嬴少苍知道,熟料天巫在燕国的动静越来越大,无奈之下,二人才向嬴少苍道出实情。本以为嬴少苍会再次发狂,他却冷静得可怕,压根不提燕国的事,反而点起精兵南下,一路势如破竹,那些占城割据的草莽闻风而逃,燕军因太过深入西北补给成问题,稍加抵抗就往东边败逃,秦军收编了西北方前卫、前赵遗留领土。这样很快杀到邺城。嬴少苍下了死命令,必须活捉悦绾,可悦绾狡猾之极,不等秦军开来就逃之夭夭。
蒋青再次叹气。到了邺城他无论如何也要劝君上守兵,现在绝不是大举进攻燕国的好时机——他们调走死灵军后,胡夏和西北叛军得知消息又蠢蠢欲动,两头作战是兵家大忌。蒋青头疼地揉揉额角,思考等会儿如何对嬴少苍进言。
死灵军全部进入邺宫各处暗室潜伏妥当后,嬴少苍飘然落地,丢了一句给左右将领,让他们把白日焚宫的宫女叫来问话。蒋青咯噔一下,赶紧跟在嬴少苍后面进了太武殿。
不多时几个堵在门口宫女带到跟前。因受了蒋青的关照,宫女们被很好地安置起来,不仅有馍有肉,还供给了洗澡水。此刻,最年长的带头宫女海棠不安地打量睥睨她们的嬴少苍,此人换下了铠甲戎装,露出真实的面貌,看得人心悸惊艳。
原来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秦国皇帝么?
剑眉斜侵入鬓,凤眼漆黑幽深,脸白得像死人,脸上三团隐隐发亮的红色文刺看起来就妖邪无比,再配上一头灰色的长发,这是什么长相?
传说秦皇嬴少苍外貌不俗,可这也太惊人了。虽然长相惊奇,可不得不承认,秦皇长得确实很美,是那种妖魔的美。
或许是妖魔蛊惑了她们,海棠等人老老实实地对着六合宫的魔星讲述了邺宫的点滴故事,从前赵宫变到天巫南迁,那些个宫闱的逸闻韵事,天巫与这座宫殿的牵扯,事无巨细,足足讲了二个时辰。蒋青担心嬴少苍随时会暴怒杀人,结果令他惊诧,整个过程嬴少苍几乎没起波澜,但是,他脸上不停闪耀流动的文刺红光出卖了他真实的心境。蒋青再次无声叹息,君上他迟早再次走火入魔。
夜深沉。
嬴少苍在天巫的闺房缓缓徘徊。这里的布置全是中国的样式,他逐一打开,取出里面用衣架悬挂的阿拉耶识的衣服挨在脸上细细摩挲,凤眸合拢,剑眉深锁,朱唇喃喃翕动。忽一会儿,他睁眼将衣服撕扯得粉粉碎,人在房中打转。搭眼看到梳妆台下的小抽屉,拉开里面尽是用纸张画的冉闵与阿拉耶识相濡以沫的彩色小画,嬴少苍怒不可遏,指甲在画上刺啦一划,将冉闵与阿拉耶识割开,将画有阿拉耶识的半幅画全部卷好收入袖中,将冉闵那一半撒在地上猛踩,恨不得将其碾死捏碎。
阿拉耶识闺房中的东西几乎被嬴少苍糟蹋殆尽,就剩布满碎衣服片的一张大床。嬴少苍折腾良久,然后直挺挺在朝那宽大的中国床倒下去。谁知身体刚沾上大床,立刻就反弹几许,把嬴少苍惊得立地挺身从床上起来,掀床检查。床下没有任何机关等物事,最下面是一张棕绳织的床垫,上面搁了几层厚厚的缝制被褥,软绵蓬松,不知里面填充了何物。嬴少苍狐疑这大量片刻,最终小心翼翼地再次躺到床上,躺好后还有意识地向下压压身体,如此几回似乎掌握到躺在这床上的窍门,慢慢地放开手脚,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睁大一双凤眼瞧着房顶。瞧着瞧着,右手狠狠地在身侧捶了一拳,床垫轻弹。他再捶,再弹开,一下一下的……嬴少苍无比愤恨把身体转过来趴在床上,一头灰发披覆在床上,埋住了他的脸,只剩肩头微微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