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贵族的春猎应该改名叫春沐才对。春猎这种趣味只在羯赵盛行,南方的楚国和西边汉国更看重与农耕有关的节气祭祀;戎秦大片土地是荒原,猎物繁盛的时候要到七月流火之时,而那时也称不上春猎了;鲜卑燕国本身从东胡一支发源而来,游牧狩猎习气尚重,然而东北多林木,适宜小队狩猎,数百上千人大规模狩猎铺展不开,于是鲜卑皇族便借了春猎名头行祈福沐浴的风雅之事。
如何称作风雅呢?
便是以打猎名头进行比武、追傩驱邪、野外沐浴,顺便贵族青年男女相看或私会。这个春猎中的比武是鲜卑人选拔士子的重要手段,追傩是百官都参加的驱邪活动,最后是男女在野外沐浴春水,强健体魄,祈求好运降临。春猎为期一日一夜,参加的官宦人家一般会提前到达春猎地点扎营,踏青游春一番。
春猎地点固定在龙城东北四十里外的水锥子,据说此处为慕容鲜卑的发迹地。慕容鲜卑自称,其先祖的母亲乃是一位聪慧美丽的少女,春天在水锥子沐浴时,因误吞树上落下的一颗红豆大的果子,结果处女怀孕生下慕容鲜卑先祖——第一位统一鲜卑的王,被誉为神女。为了纪念神女,才有了野外春沐的习俗。当阿拉耶识听到这个未婚生子的传说时,强忍着想要揭穿这个神话的冲动,连喝了三杯茶才按捺下来。女子未曾交合生子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传说中并不少见,最出名的是圣母玛利亚生生子耶稣,中国西周的始祖也有姜嫄“履迹感孕”的传说,就是说姜嫄这位奇女子,踩在神明的巨大脚印上就怀孕了,剩下神农氏后稷。在后世,也有很多草莽出身的权贵借用处女生子的故事美化自己祖先的天授神权,慕容鲜卑的先祖也是用此伎俩而已。一针见血地说:多半是女子与他人偷吃禁果怀孕,家人才想出这个与污名化相反的美名化来化解危机。由此可见,燕国的春猎岂止是风雅,简直是浪漫嘛。
阿拉耶识头靠车壁,昏昏沉沉中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燕国人想拉我这位秦国国师、赵国少司命做“春”神,我就让他们的花痴发得更厉害一点吧。”
沿途不断遇到前往水锥子的官轿官车,阿拉耶识无意与这些迫切期待春猎的龙城贵妇们争抢行程,四十里路走了大半天才到,扎好营地时日头已西斜。燕皇和皇后则要在春猎当日才到达。阿拉耶识谢绝了专门为她开辟营地的待遇,她声明自己并非燕国命妇,以孤寡之身实在不适合占最好的地盘,避讳为首要之务,于是在最为僻静之地扎了营。等她将一切安顿好后,忽听帐篷外传来熟悉的话语和孩童欢呼嬉戏之声,她诧异地支开帐篷窗扇,赫然发现离自己营地仅仅三十米处,冒出一顶洁白帐篷,营帐门前慕容恪正与儿子慕容楷戏耍。阿拉耶识呆呆地注视父子俩拿着树枝玩杀敌游戏,想不通自己千选万选的“风水宝地”怎地还有其他人看上了,尤其这个慕容恪一直坚称不凑热闹的吗?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的目光停留,慕容恪缓缓转过身躯,与从窗户探视的人儿眼对眼,沉静地不说一句话。小团子慕容楷最初惊喜,马上又耷拉了面皮,张了张小嘴,不知所措地在父亲和阿拉耶识两人之间看了又看。慕容恪终于迈动脚步朝她走来,秀嬷嬷赶快将小团子拉到一边,用一颗糖丸堵住他的口。阿拉耶识心头咯噔一下,此时此地可不是当年在金莲川的跑马大会营帐里叙旧的场合,决计不能让旁人看到慕容恪与自己交谈,传出去就会成为私会证据,大大地不利将来行事。她果断将窗扇阖上,让慕容恪吃了闭门羹。脚步声停歇了半晌,她以为对方已经离开,刚要松口气却听见慕容恪高低适中带着淡淡怅惘的声音传进来。
“对不起,慕容垂和我府中下人让你为难了。他们不明白你的苦心,我……我始终不变的。”
前半句慕容恪指的是慕容垂和秀嬷嬷跑到景禄宫指责阿拉耶识见死不救的事,后面表白的语意模糊,阿拉耶识不由蹙眉,满脑子都是“多事”二字,恨不得他赶快离得远远的。
“以王爷之能脱身天牢是早晚之事,我只是顺水推船。你我以后两不相欠,各自清净的好。”
窗外传来一声叹息。李据悄无声息地潜到窗边,听了一会儿后对阿拉耶识点点头,示意她人已走远。阿拉耶识发起气来,责问马骝办事不力,竟然把扎营地弄得和慕容恪在一处做了邻居,害她清誉受累。马骝叫起撞天屈,说太原王确实说过不来春猎,也不知怎地临时改了主意,还偏偏选在这里扎营。一同办事的宫人替他帮腔,证实太原王是今早过午时才动身,他的帐篷小的只能装他们父子二人,恐怕是临时起意而为,轻装简行这才能在日落前到达水锥子。
阿拉耶识听得胸中气闷,遂早早睡下,养精蓄锐等待明日的“大戏”登场。
第二日一早整个水锥子都沸腾起来,号角吹得呜呜作响,原来再过半个时辰便是鲜卑勇士大比。在科举取仕之前,古人通过寻访、举荐和比武来选拔文武官员,贵族子弟虽然占出身优势,但内部还是存在竞争,需要通过一种公平途径来实现权力的分配。中国古人均是文武并重,只是从宋朝开始才重文轻武,汉人才逐渐丧失血性。因战争频繁,比武在各国盛行,燕国每年春猎上主要是年轻一辈出人头地的时候。在比武时打死人不犯法,但贵族们为了维持平衡,一般会点到即止。但若比武的两人之间素有嫌隙,正好可以趁机杀了对方。阿拉耶识对比武没有兴趣,她是头脑指挥的信仰者。再说,冉闵和嬴归尘谁不是顶尖的高手,自从二人死后,她对于军士扎推的地方都采取回避态度,绝对不要勾起任何联想。
不过,阿拉耶识却准时出现在比武现场。她用一顶挑花的半透明纱织帷帽笼住头面,外衣素白,如一朵幽兰百合静静伫立。李据在她身旁稍前的位置护卫,身如磐石岿然不动,赔上端方刚毅的面庞,竟然吸引鲜卑贵女们窃窃私语,多有倾慕者。阿拉耶识坐下没多久,皇后雪漫遣人来请她去燕皇、皇后那方的宾客位入座,被她以不祥之人为由婉拒了。宦官对着燕皇、雪漫回话后,在远处侧对的燕皇慕容儁向她投来深深的一瞥,阿拉耶识有面纱遮面不怕任何人探究。
不得不说,观看动刀动枪的比武对于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阿拉耶识来说是种折磨,同样坐立不安的还有二人。一是太原王慕容恪,一个是匋璋。
慕容恪本就厌恶应酬和贵族们的虚华,只在成亲前参加过一次便再也不曾来过。今次他也同样毫无兴趣,大家都动身的时候慕容垂来接小团子去水锥子看热闹,无意中提到看见景禄宫的车队已经奔东门而去。慕容恪愣了一阵才手忙脚乱地招呼下人收拾东西,而后,等不得东西备齐,便抱着儿子骑上快马追出东门。他一路上跟在阿拉耶识的车队后,几番欲要上前相见却硬生生压下去。他非常迷茫,恋慕着她却看不到希望,见与不见都是煎熬。昨日阿拉耶识的态度拒人千里,他一时竟找不到任何说辞回应,后来怏怏地将营帐拔起,搬到另一偏僻所在。现在他只能远远地瞧着她,心中一时火热一时焦干,感到阵阵无力和无望,转会儿还有万念俱灰的感觉,个中滋味难描难述。旁边的心腹家将见主公神不守舍,只得暗暗叹气,同时转化成对天巫阿拉耶识的敌意,若不是这个“妖女”祸乱王爷心神,王爷必已在山东自立为王了。
阿拉耶识的眼珠子一直落在匋璋和其夫人身上,因官员和眷属分为两边落座,阿拉耶识的眼光轮流落在他夫妇二人的方向,全赖面纱遮挡,外人无法窥到她美眸骨碌碌的转动,十分不安分,十足怀有恶意。
匋璋略嫌臃肿的身躯盘坐在毛毡垫上,面色阴沉,肿泡眼眯缝着显得更小更精明。他近日杜绝了一切外出,就连办公亦换到家中。他有个预感,最近月余发生在军中、城内的死丧事件都透着股子危险。每桩案情看起来都属于偶然情况,可他就是觉得怪异。尤其他的亲信在银器店乱劈乱砍暴亡的事,让他更怀疑是天巫阿拉耶识在从中捣鬼,以报复自己。当匋璋对好友道出怀疑时,遭到所有人否定,因为天巫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是她的法术能隔空杀人简直是奇谈,若她真有此本事,何不直接杀了仇家?她若真有此能耐,两军对阵时随便杀了敌方主帅就打了漂亮仗,冉闵何至于失手被擒?匋璋无言以对,但仍不死心,终于叫他发现死者的相同点——好几个曾对天巫不敬,或与冉闵之死有关。匋璋怀疑是阿拉耶识的贴身护卫李据所为,苦于没有证据,他也不敢随便向燕皇进言,毕竟天巫因为献了造纸术而大大取悦了燕皇,正是要逐渐加以恩宠的时候,他可不敢去扫这个性。
匋璋毕竟老谋深算,他又是个主动出击的性子,在其夫人欢天喜地拉他去春猎时想到借刀杀人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