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在万众瞩目下款款来到御前,李据递上木漆托盘,她将蒙在上面的绫罗帕揭开,盘上陈列几瓶鸡蛋大小的金黄色微型琉璃瓶,连瓶塞都是琉璃烧制,散发着晶莹柔和的光彩,一看便不是俗物。人们小小的激动起来,也有人忧心忡忡,心生恐怖,唯恐里面是天巫特质的蛊毒。慕容儁右眼皮直跳,他至今对遏迳山洞府里装着细菌的玉瓶记忆犹新,见阿拉耶识又摆弄出更加赏心悦目的小瓶子,嘴角不由自主抽了抽。很快,他又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嘴唇抿紧,心道天巫故技重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燕宫不是遏迳山能提前布置勾当,她真敢对自己不利,那就说不得要撕破脸皮了。
只见阿拉耶识带着若有还无的嘲讽笑意,从第一个琉璃瓶开始对众人逐一介绍:瓶中是她半月来精心调制的香精,分别是从百合、玫瑰、柑橘、栀子、幽兰等提炼的菁华。她揭开其中一个瓶子,柔白细嫩的手掌在瓶口轻轻扇动,自己先闭目深深吸了一口,片刻后睁开眼道:“这是我托墨徒和南蛮人搜罗的奇花异草,就是为了提炼香精勾兑成香水。香水是中国上等女人一刻也离不了的东西,不仅养颜美容,还能驱除女子疾病,不同的香水有不同的功效。”
男人倒还罢了,女人们听她如此夸耀香水之功,目中皆露出惊羡,看着香水瓶连眼珠都不会转了。雪漫之前得从阿拉耶识处得到的香水早已用光,见她短短半月就做出集中香水,心中惊喜不已。女人天性爱美,无论美丑富贵,谁也不能免俗,雪漫闻香而至,迷醉地盯着橙黄的琉璃瓶。迎春宴上男女分开而坐,之间用一道道薄纱帘隔开,阿拉耶识站在女子这方,另一方的男子即便是燕皇慕容儁也是看不真切的。正不知阿拉耶识接下来如何做时,她用一根空心苇杆沾了瓶中香精滴在几方绫罗绣帕上,示意宫女们将香水绣帕在宴会诸位面前展示一圈。宫女们欢悦地接过香味绣帕,一次走过命妇贵女和大臣们面前,各类馥郁的香气飘入肺腑,令人沉醉迷恋,不可自拔。
阿拉耶识冷眼旁观后,转头低声对还在沉浸在香味中的雪漫耳语几句。雪漫蓦地回神,尴尬地以手帕擦擦口鼻掩饰自己的失态,然后回到慕容儁身边,照样对他耳语一番。慕容儁难得地大展笑颜,当堂颁旨令匋璋退还阿拉耶识被扣押的马车,并且要重赏她,让她自己提要求。
让被封赏的人自己提要求,这可是燕国从来没有过的恩赐,雪漫不禁有些发酸。看着慕容儁高高在上满脸的春风,大约是以为自己毕竟是个女人,失去呵护与羽翼,终究还是向他低了头,要归附于燕国的那种得意,阿拉耶识强忍作呕,几乎被憋到内伤。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燕国朝臣与命妇们都以为她被天大的恩赐砸得发晕的时候,她才悠悠然、悠悠然道:“先前是我不对,在先夫的祭典之期用天雷引发了雪崩之灾,致使遏迳山移位,生灵遭殃,天怒人怨。我想作些补偿,就请燕皇不要封赏我,请减去去年因旱灾、蝗灾和雪崩受害百姓的人头税吧。”
她的话音不高,但字字如珠玉落地,明丽清晰,在场的人都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遗憾者有之,怀疑者有之,赞叹者亦有之。慕容儁深感意外,他其实早就准备好阿拉耶识狮子大开口,只要是钱权之事,他咬牙也要满足:只要天巫是可以收买的,得到中国方术是迟早的事。然而她竟然要求施恩于百姓,这样的事情也是从未发生的。他半眯着眼睛,这意外的请求打得他措手不及,先前精心准备的种种夸赞、安抚之辞一句也用不上,令他心中着恼。
“这如何使得?匋璋疑神疑鬼,扣押天巫车队,失礼之至!我燕国虽为鲜卑族,却也尊崇华夏礼仪,怎可轻慢了贵人。”
慕容儁搬出礼仪这套东西来推销他的恩赐,阿拉耶识岂会不明白他的收买意图,暗道来得好:“从来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我索性倒过来,让你拿我的,吃我的,我放长线钓大鱼,最后和你算总账!”
“燕皇客气。我不受皇家恩赐已是惯例。当初秦国旱灾,我祈来大雨解了旱情,秦皇为了褒奖我封地赏金,我全部赠予秦皇少府府库。不仅如此,我还帮着秦皇操办跑马大会,选皇后,献国策,未曾收过丝毫报酬。燕国本是我来中土一直想来的地方——”她说着将眼光瞥一眼雪漫,幽幽叹口气,“阴差阳错,世间之事全是生灭无常,富贵功名如云烟,过往种种我不想再提。若燕皇觉得有亏于我,我便勉强提些要求:撤去景禄宫一半的宫女侍卫,让我住得更自由随性一些,让景禄宫也有宣化天巫宅邸的闲散乐趣;再有,如果可以,便将慕容恪从天牢里放了吧。他坐了近二月的牢,也得到教训了。我不想再有任何未央书院的弟子因我丧命了。”
阿拉耶识公然替慕容恪求情让慕容儁既妒又恨,他之前几乎以为阿拉耶识真的厌恶慕容恪呢。慕容恪何德何能,竟让她不舍抛弃。可气,实在可气!心头这样想,口里说出的全是冠冕堂皇的话:“慕容恪罔顾礼法,以下犯上,罪大恶极,不可轻饶。”
阿拉耶识微垂眼帘,弯弯睫毛勾勒出一抹阴影,黯然道:“因慕容恪之事,慕容垂和静柔两个弟子已经质疑过我言行不一,见死不救,有失师道尊严。既然今日燕皇已将我定居龙城消息大白于天下,我从此便依托燕国庇佑,因我而折损了慕容恪这员上将军,不仅燕国人痛恨于我,我日后也难面对其他弟子,还请燕皇成全。”见慕容儁眼里含着隐怒,其势待发,阿拉耶识觉得之后加码时机已到,补充说道:“倘若燕皇准我所请,我便将造纸术奉上。”
满场突然死寂般安静,谁都不敢出口大气,生怕惊扰了慕容儁直直瞪着阿拉耶识的气场。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儁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拍打御案,完全不介意帝王威仪,连连说了几个好字,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慕容恪被释放时,雪漫先行赶到天牢,奉上她专门从太原王府拿来的王爷麒麟服,还有清水、全套洁面梳洗用具,让近二个月没有沐浴更衣的慕容恪收拾得体面些回府。慕容恪在天牢中虽未曾受刑,但狱卒恐怕得了有心人的贿赂,给的吃食全是剩菜馊饭,每日只给一小管清水,饮用尚且勉强,根本顾不上其他。狱卒故意折损风光一时的太原王的尊严,马桶里秽物装满了迟迟不给更换,狱中笨重潮湿腐败的气味夹杂了尿骚粪臭,中人欲呕。慕容恪全部挺过来了,可人也被这变相的羞辱和虐待磋磨得变了形。雪漫见到他时,一贯平和贵重的形象变成邋遢肮脏、首如飞蓬的乞丐形状,令人不忍卒睹。雪漫对慕容恪用情至深,好不容易使得慕容垂、静柔等对阿拉耶识失望,不愿这救人的人情又着落在她身上,故意抢在圣旨下达前讨好他,藉此冲淡慕容恪对阿拉耶识的倾心爱恋。这是她内心深处一点私心与念想,做了燕皇后妃后偏不能如少女时勇往直前,只能通过辗转方式一点点抹杀阿拉耶识在其心中美好感觉。
慕容恪对雪漫造访显得很警惕,不肯接受其“衣锦还乡”的美意,坚持就这样回府后再说。雪漫碰了一鼻子灰,气得银牙锉得擦擦响,阴阳怪气地道:“天巫虽然是你我师父,现今早已名不副实。你入狱后,慕容垂与静柔带着你的儿子亲自到景禄宫求情,天寒地冻地守了一天才见到人,求她在皇上面前说句公道话,可她却翻脸不认人,把他们都赶出来了。其实,那天见到的情形我一直不相信是你做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一定是另有隐情……说不定天巫她私下与人勾搭——”
“住口!”慕容恪无视她皇后的尊崇,当即出声止住她继续往下说,目中闪着黑沉沉的冷光,在蓬乱的毛发与胡须中,显得如被激怒的野兽即将发起攻击那般危险。“天巫如何,非你我可置喙。我欠了她的,我认账!”丢下这句硬邦邦的话后,慕容恪迈着大步昂然走出天牢,登上王府的马车绝尘而去。
进得久违的王府,小团子慕容楷如乳燕穿林般投进他怀中,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委屈得只会反复喊“爹爹”。慕容楷疼爱地将其抛到空中落下后接住,然后用满脸乱窜的虬须扎儿子的脸蛋,痒得儿子格格直笑。
“楷儿放心,爹爹不会有事的,这次就是去宫里住了几天,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小团子把头摇得像泼浪鼓,瘪嘴哭道:“姐姐她不要我们了……姐姐说自己是卫国皇后,爹爹带领的军士杀了她的夫君还有百姓,你是她的仇人,她说不会救你……爹爹,她说的是真的吗?”
慕容恪的心仿佛被巨锤击打,几乎闷绝。他将儿子轻轻放到地上站好,抚摸他的小脑袋凝重严肃地说道:“爹爹对不起她,坐牢是咎由自取。你听好了:爹爹知道你喜欢姐姐,可你以后恐怕很难见到她了,即使见到,也不许缠着她。”
小团子似懂非懂,可毕竟年幼还是老大伤心,看着自家爹爹置气:“人人都说爹爹是大英雄,英雄是保护百姓的,怎么可能会杀老百姓呢?爹爹你为什么要杀卫国人?”
慕容恪脸色黑沉如水,额角青筋绷紧,想要解释又怕与阿拉耶识说的不符,反惹儿子纠缠。阿拉耶识对儿子说的不尽不实,败坏了自己这位英雄父亲的形象,他自然万分失望难过。可他不想辩解,包括那晚她被缚在床上春光外露,燕皇以此作为他拘禁天巫的铁证欲置其于死地,他也绝不肯喊半句冤枉。他对此隐约有些猜测,但只想私下问问她,别的都不重要,即时她为泄愤而将嫌隙的种子播撒到儿子心中。他自觉愧对于她。冉闵人头落地瞬间,他当时脑中一片空白,多年沙场征伐杀人无数的他,第一次对于死人感到恐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他对她的妄想从情投意合的夫妻降到相敬如宾的兄妹,兄妹过后,竟然成了仇人。
此时,面对儿子的质问,慕容恪只得虎着脸,嘶哑着嗓子告诉他:“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不懂,等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