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方案分三步走,第一步是皇后阿拉耶识率领集中在邺城及周边的三十万人先行离开;朝廷官员留守邺城和宫殿善后,一方面响应卫皇的临时命令,一方面等待襄国十万人迁徙到邺城后,再与这十万人一同南下;第三步才是卫皇冉闵率军投奔楚国。是以邺城中尚有官员上百,至于官员眷属则与随皇后先行。邺城中只留卫士千人,城门自迁徙大众离开后便紧闭起来,不进不出,单等襄国来人。虽然只有区区千人守城,却得了皇后面授机宜,将库朗城的防守机窍学了五成,抵得过强敌三日攻击。别的不说,只邺城城墙早被浇上冷水,入冬就如全城披挂滑溜溜冰甲,想要翻城攻入颇为棘手。这冰甲上还抹上一层混合桐油、猪胰子和毒粉的腻子,一旦敌人摸到攻克冰甲的窍门,便点火烧冰。毒雾、毒水漫溢,虽不致死却可重挫敌人锐气。
因为邺城被卫国废弃,卫国人均不喜短时期内有人入主其中。皇后阿拉耶识令人拉来数车特意制作的方形冰砖,一块块砌在城门洞里,砌一层淋上一道冰水,凝成整体将邺城大门完全堵住。城内人若想出来只能从城头降下滑梯,或是等等来年春暖花开后冰雪消融方可得进。如此巨冰堵门,以往巨锤撞城的法子便显得愚笨了,攻城人仍旧得翻城而入。这种被动的非强烈的防御性对抗既可以为城内人从地道转移出城争取时间,也因未与工程这正面厮杀,未激惹对方凶性,破城后一般不会屠城。
阿拉耶识站在城门口临时搭建的一处稍高台子上,对聚集在邺城外无边无际的迁徙人海慷慨陈词:“当日石虎被愤怒蒙蔽了理性,要残忍处死太子石宣。我劝石虎手足相残已是违背天道,如果父杀亲子,必然召来天罚。石宣被杀当晚果然千百彗星横扫邺宫,不久石虎毙命,赵国皇子夺位互害,无辜军民受到牵连。即便是羯胡认为干才皇子石遵即位的第七日,风雷大作,天降冰雹,大如盂钵。太武殿、晖华殿失火,诸门观阁荡然无存,其中乘舆服饰及御用物品大半被烧,火焰冲天,钟鼎乐器等都化为灰烬,大火燃烧了一个多月才熄灭。卫皇与我皆认为不详。开国以来,卫皇与我均未置办皇家御用之物,不修宫室,不享帝业,便是为着今日打算。”
围附四方的军民纷纷点头,人人面露欣慰庆幸之色。皇后所言天兆句句属实,邺城人尽皆知,此刻听他们尊崇的皇后亲口道来,更觉得离开邺城南迁远方是天运所归。
阿拉耶识敏锐地捕捉到人们眼中的共鸣,心中涌动一股激越豪情:“帝王的天命是为百姓谋福祉,而不是奴役子民供自己享乐,更不是发动战争到别的国家去抢劫!而现在的君王、皇帝们有几个是真正如尧舜一样的圣人明君?如果凶暴、贪婪、堕落才能坐稳皇帝的位置,那就宁可不做,所以卫皇和我想带大家离开,去蛮荒的南方开辟新天地!”
阿拉耶识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大地上传来清凌凌的回响,此时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清楚。
“我们要让出中土这块戎秦人、鲜卑人、匈奴人、汉国人、楚国人眼中的肥肉,让他们自去逐鹿中原。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们要去开天辟地,创造未来!”阿拉耶识挥动手臂,遥指南方天幕,以铿锵有力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临行训导。
过了几息后,广阔的天地间响起震耳欲聋的呐喊:“开天辟地!创造未来!”
三十万人手臂高举,锄头、斧子、镰刀、钉耙、刀剑、长矛旗子在头顶挥舞,汇成一片赤诚的海洋,阿拉耶识忍不住热泪盈眶,声音哽咽得难以再讲下去。
徐统领苏彦、周成等将上前启禀,城门凝冰所用的木板已经箍好,经一日夜后便可使所有冰砖凝结一体,如巨石封门,万难硬取。阿拉耶识对徐统等人深深福腰以作拜别谢礼,徐统等人忙下跪受礼。
“还请徐公为我与棘奴暂为看守此城,待襄国百姓前来汇合便即南下,我在长江等你们。”
徐统再三叩首,连称粉身碎骨亦不敢稍有懈怠。
阿拉耶识双手扶起徐统,送去鼓励和肯定的眼神,轻轻地说了声:“一切都拜托了,我们走了。”
苏彦、周成立时挥动手中大旗,邺城外旷野中相隔一段距离的各处陆续打出绿色三角旗,这是同行的旗语,阿拉耶识满意地冲两位守城将领点点头,撩起裙摆,踏上皇后凤辇。她在车厢门口站定,放眼环视邺城,脑中如电般闪回当初降临虚妄****时所见布满人头尸观的城墙,瞬间悲呛难抑。她掏出洁白绢帕,缓缓朝城墙上守军和官员挥动作别。城墙上官员拱手作揖,齐齐军士高举手中武器送别他们的皇后。阿拉耶识纤弱的身子因激动而颤抖,手中丝帕在抖动间飞出指缝,被风卷起送上灰白的天空。阿拉耶识的视线遂丝帕游曳,直到丝帕消失在远处城墙拐角,这才迈进凤辇。
车轮辚辚转动,几十万迁徙大军如负重群蚁,缓慢前行,看似艰难,胜在坚定不移。
古时行军,只用早晚两餐,日行五十里。迁徙大军绝大部分是百姓,妇孺占了小半,每日三四十里已是极限,尤其几十万人扎堆启程和扎营,每日出发和休息时间便要精心计算好,才不会出现某些中队脱队的情况。阿拉耶识给十五支护军中队动规定了起床和扎营时间,走在大军最前方的中队比第二支中队领先一刻钟出发,依此类推,在约一个时辰内便可完成出发而不用担心出现拥堵、争抢道路的情况。
迁徙途中实行临时共济制度,所有的粮食都被统一征收,统一发放。每队中有专人负责烧煮早晚两餐并发放。因粮食是最珍贵之物,早餐的粥熬得干,配腌菜、豆干和黍米面馍馍,晚餐就是吃个水饱,每人只有半个馍馍,逢初一、十五,粥里添些肉沫算是打牙祭。饥饿是难免的,可没有人为此抱怨,因为皇后阿拉耶识每日亦是如此饭食,还常将早上的黍米馍馍赏给食量大的军士。
阿琪对此不理解,她总认为皇后若是没有皇后的身架,会被人看轻,以后政令不行。阿拉耶识笑她痴迷,说自己不过是个下野的皇后,还端着凤仪做给谁看,徒惹人笑罢了。看到阿琪很不赞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只得耐心解释说,她成日坐在马车里,消耗本就少,不易饥饿。而且,她曾学过辟谷又有禅定的功夫,可以几天不吃饭。阿琪不信,阿拉耶识在凤辇中摆开睡功禅定,果真可以连续三日不食。可惜迁徙途中诸事繁杂,她每日必须同护军队长开会,协调各护军中人手配置,处理大的突发事故。
几十万人的迁徙,中途不出问题才是怪事。不说别的,就是每日生大小疾病的就有不下千人,阿拉耶识精心培养的男女医工正好排上用场。天寒地冻时迁徙,保暖防寒最是重要。为了保证行动效率,全部由护军士卒搭大型帐篷分男女睡大通铺。里面如一人感染风寒便可能传染其他人,然后形成族群效应。阿拉耶识制作了大量口罩,每个孩童和孕妇均有一张,要求每日佩带这行军。但总有孩子贪玩和嫌麻烦,父母也不懂口罩隔离防护的功用,也随着孩子任性,结果还是出现了孩童中发作风寒的情况。突然流行病涉及到医工的调配,阿拉耶识不得不亲自出面到病区做工作,以自己的权威硬性规定卫生措施。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一一解释医学原理,只能采用大一统的集中管理方式处理问题。
出发的前面二十天还算顺利,虽然遇到过十几股流窜的胡匪,但都只有一二百人的规模,有的上来试了手段便被护军赶走,粮食草料等辎重是命根子,被军士重点把手,胡匪自然无法得手。只有少数惯匪极为狡猾,居然知道声东击西、集中优势力量攻击薄弱环节的计策,钻护军人少而百姓多无法一一保护周全的空子,竟是直接抢劫妇孺。人人都清楚,这些胡匪抢劫妇孺就是当两脚羊的吃掉的,人人恨得咬牙切齿,王昇、阿琪等年轻护军队长血气方刚,他们不如李据等受过正规军事纪律训练的将士,都争先恐后要求去追杀胡匪把人抢回来。李据毕竟常年跟随冉闵,对行动的利弊得失看得更清晰,反对分散人马去营救,说明如果分出人马去解救,将置其他百姓于危险境地,极可能顾此失彼,自乱阵脚。他强调,这是非常时期,将绝大部分百姓护送到南方才是最重要的事,这个过程中必定有牺牲,但绝不可因小失大。
阿琪指责以李据为首的将士冷血无情,怕事怕难。以王家兄妹为代表的墨徒和以李据为首的将领护军队长分成两派,各自站在自己的角度争论,气氛紧张,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所有的人都盯着阿拉耶识,单看她如何表态。
阿拉耶识慢悠悠地讲了非洲水牛迁徙的故事,途中遇到狮子群的围攻,豹子和鬣狗的偷袭,过河遇到鳄鱼堵截,水牛群仍然前赴后继朝着既定的目标奔跑,没有一头水牛犹豫害怕,也没有一头水牛用他们的尖角和猎食者搏斗去拯救同类,他们只是一往无前地朝那块迁徙地奔跑。结果,确实有部分水牛死在迁徙的途中,但是水牛种族却延续下来。她讲完这个故事后对诸位队长:“草原上的当羊群对上饥饿的野狼时,它们凭什么生存下来呢?”
众人一时无语。
阿拉耶识已经宣布散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