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晓白,卫军吹起长号,战鼓狂吼,以襄国南门为主阵,东西侧门为侧翼展开总攻。经过两天拉锯战,石祈的羯胡军与卫国飞龙军各自伤亡三千人,这样的战绩对于守城一方颇为不利,守方据有城墙的坚实防护却与攻方伤亡相当,已经说明双方差距。除了前两日的云梯和圆形盾阵,巨大的撞车成为攻城主力,不仅掩护卫军靠近城墙,更是将襄国南门撞得摇摇欲坠。卫军如潮水涌向城墙根,云梯上叠罗汉般爬满勇猛的军士。城墙上的胡羯人毫不示弱,大桶的石灰水、沸油劈头浇下,火箭四射,沾到卫军群里,立时将密集的人群驱散,沾到石灰水的人,如被活煮肉烂,沸油烈火裹身的人,如群魔乱舞,惨嚎怒啸贯穿天地,风云失色。
卫皇冉闵对惨烈战况视若无睹,战鼓擂着沉稳的节奏,一刻不停催人奋进。冉闵一直观察城墙最高处瞭望台上司天台大祭司巫杰,直觉他的举动透着怪异。随军的萨满师在发起攻击前会摆下祭坛作法,占卜吉凶和出击时间,并以巫法加持将士,驱遣其效命。而协助守城的萨满师则会在地方攻城前就筑起神坛,日夜作法以增强防守。头两日冉闵未见巫杰,以为他在城中摆下萨满降灵大阵,因此并未引起重视。为保存实力,冉闵还让法饶也退居营地,密布露面,单等总攻时现身。攻城到了第三日,大祭司巫杰只身一人登高观战,而且身边竟没有扈从萨满师布阵护法,只他一人穿戴萨满大巫师的十三叉牛角头盔,熊皮袍子外悬挂铜镜铃铛等物事,拿着皮鼓跳大神。冉闵眉峰略沉,朗星般的眸子射出难测的幽光,一股将人烧穿的危机感从他背后升起。他七岁随军观战,十岁上阵杀敌,什么强敌没见过,什么阵仗没闯过,即便深陷绝境刀架头颅亦不能动其心志。而在此刻,他却生平第一次感到不祥的心跳。大型撞车的巨柱一下一下沉闷地砸在厚实城门上,如巨兽吞噬的低吼,门上朱漆剥落,裂纹丛生,凹坑已显。
“不好,先前与李据商定以城门撞击为号,潜伏在内的飞龙卫全力突袭城门军士,制造城破的混乱假象,以策应主力攻城。现在城门被撞得几乎要散架,而城墙上防守的胡羯人未见丝毫乱象,难道李据他们遭遇不测?”冉闵脑中瞬间闪过几种推论,未等他细究,襄国南城门轰然破碎倒塌!卫军士卒呐喊着冲进扬起灰尘木屑的城门洞里。
“传令法饶开坛!”冉闵挥动钩戟与长矛,双腿狠狠把朱龙马腹往,厉喝:“飞龙卫随朕救援!”左右卫将军同时一愣,皇帝说的是救援而非进城,是因激动而口不择言了?不容他们细想,襄国城内传出高亢胡人号角,从模糊晦暗的城门洞里杀出两队人马,四名胡人将军领头飞驰出城,后面跟着扑出一群如蝗虫般可观的胡人骑兵,人人精神振奋,手中胡刀滴淌着淋漓鲜血,映着粉色寒光闪闪。冉闵浑身散发黑色威压气势,明眸中透出陡峭奇谲的光彩,丰润适度的唇内敛得如白绢样苍白。
“报——”朱龙马往前跃动的身躯在身后传来撕裂般悲壮的报告声后生生向天人立,然后重重踏在坚实的大地上。
“报——”一名传令兵身中二支长箭,堪堪倒伏马背上,用尽仅有的力气抬头看他的皇帝,断续道:“长芦失利,全军覆没,胡将军正拼死突围……”传令兵说完关键信息后便垂头断气,众将无比震骇。冉闵英目陡张,弥天的怒气与战意狂涌叫嚣,胡睦前日领了一万五士兵去长芦阻断姚襄增援襄国,姚襄虽说是羌人中得力的将帅人才,但飞龙军战力强悍,一万五对敌三万羌兵毫无悬念。传令兵带回长芦惨白的消息太过惊悚,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个战报,其中尤以卫皇冉闵为最,他绝不信一手调教的飞龙军如此不济。即便泰山崩于前,军神冉闵也拎得起放得下,他马上派出一队斥候打探消息。再回首望襄国,城门洞里冲出数千羯胡,与攻城卫军陷入混战。城墙上巫杰跳神的姿态越发轻松,甚至带着惬意。
冉闵敏锐地搜索己方大营,不见道人法饶,一直悬挂在中军帐前的黑底白边的净魂幡脱离旗杆,高高地飘荡在战场上空,周围汇聚了方圆百丈的浓厚乌云,以净魂幡为中心疯狂地旋转翻滚,犹如空中有头巨兽吞吐死亡之气,震慑天地。乌云疯狂卷动惨惨阴风,将天地搅合成黄蒙一片,地面飞沙走石将襄国城外混战正酣的羯胡军和卫军全部笼罩,卷起的石头小如拳头,大至车盖,夹杂震耳风雷齐齐贯下,深陷其中的将士如盲聋喑哑的痴傻之徒,徒劳挣扎,被烈风卷至高空后摔下,其中大小巨石打砸并细加研磨身躯,早化作血水烂泥。
冉闵在见到净魂幡飘在高空的刹那,攻城时那异样的不祥危机感得到证实,往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垂下手中钩戟与双刃矛,忘记指挥他的将士,皱眉盯着净魂幡出神,浑然忘却凶险,带着茫然、疑惑和憋闷和苦痛,凝望黑云的聚集和涌动,凝重得好似思索的雕像。将领们早已将他牢牢护在当中,在急迫的呼喝与示警中,宝马朱龙撒开四蹄,爆发出千里奔行的神速,纵然是黑死气息的阴风乱石亦无法阻挡它的去路。马背上的英武天子瞪大一双灼人的眼,誓要将那混沌天空中心处最浓最黑的一团看穿,暴乱黑云从地接天成巨柱形风眼,隐约透出杏黄的八卦法衣。法饶乘着风眼登上青天,平淡无奇的脸上露出狂热贪婪的狞笑,银丝拂尘在其手中挽成八字花形,挥舞之间将蒸腾乱窜的黑色阴气导引入天空的净魂幡,若非身下大地阴森凄惨犹如鬼蜮,他看上去还有几分仙长姿态。冉闵目中神光暴涨,奋起勒住朱龙奔势,倒仰马背反手挽弓,一支乌亮利箭划开黄蒙天地,带着藐视一切的霸道煞气直取法饶面门。法饶不谙冉闵竟有如此开天辟地的大能,暗道糟糕,太过得意以至于忘记凡称天子者具有神明为护法,气运未衰时可有逆天之举。他手忙脚乱中倒翻下堕,道髻被飞箭射穿,头发被扯掉一片,原本疯狂运转的混沌有片刻的停滞。法饶在即将掉地时快速掐其法诀,身体顺着风眼冲出高天,稳稳落在空中净魂幡的旗杆上,单足立于其上,专心施咒。乌云卷着沙土石砾急速膨胀,将近八万的卫国军队悉数侵吞!冉闵与亲卫亦无法幸免,完全陷入这似阵非阵,似怪非怪的混沌之中。
襄国城外方圆十里的广袤土地上,天地混沌、苍黄,无数的黑色气流犹如实质在其中互相撕咬,纠缠,夹杂凶戾嚎叫与金戈铁马声,振动高天厚土,生灵哀鸣奔逃,泯然洪荒初降。在与其相隔几十里的长芦、黄丘方向的天空亦是升起不详阴云,刮起阴风。在这两处混沌中心的土地上,插着四面黑底白边的三角旗,不停地从盲目砍杀的士兵身上抽取精魂,千万缕如实质的黑色气流沾到三角旗便融为一体,黑色旗子越发闪动幽暗死光,看上去浓厚粘滑,宛如蠕动的皮肤。
襄国、长芦、黄丘三地诡异的战况和骇人的异象不仅卫军遭殃,就连石祈、姚襄和石琨一方的与飞龙军交战的人马也不能幸免,石祈的大部队驻守在襄国没有出击,便被保存下来。一日一夜下来,大祭司巫杰已是面无人色,在弟子的搀扶下求见石祈。石祈两日未眠,双目血红,愤然欲滴。
“这便是燕国人的计谋?以阵法困杀卫军,为何连我的人也杀了?”他咄咄连声责问巫杰,巫杰惶恐中跪地解释,急欲撇清干系:“燕国人出兵的事老臣从未过问,只是燕后传书说有世外异人相助对付卫军,着老臣在攻城第三日登上城墙掠阵便知——此事我早已禀告过大王,大王亦是赞同的。”
“哼——慕容儁说的援兵在何处?昨日冉闵虽一败涂地,可尚未动其根本,倘他喘过气来,襄国之围仍不得解!”
石祈焦躁地踱步不停,巫杰凑上来提醒道:“昨日行法的异人应是燕国奸细,我们得到的地道警讯多半也是他传递的。不若先提审那几个飞龙卫,摸清异人底细才知燕国人的计算。”
石祈精神大振,忙带上侍卫往监牢而去。
星月迷离,夜风微凉。在前往南蛮的山道宽阔处,静静停着一辆造型坚固精巧的马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趴在马车横架上昏然欲睡。他身后马车垂下一道银丝帘隔开内外,透过银丝缝隙,隐约可见车内风光。车内流泻莹润的白光,乃是四角镶嵌夜明萤石所发光芒,照在一具骨骼清奇,肌肤瘦削莹白的青年男子身体上。男子半身浸泡于淡黄的药水中,雾气氤氲里墨黑色长发垂及肩背,两侧鬓发又从肩颈处倾泻到光裸的前胸,湿漉漉发尾滴着水珠,滑过光滑白皙的腰腹滴落浴桶,光看这峭拔秀姿已是静谧美好。男子缓缓睁开双眸,墨色双瞳明光湛湛,面廓是寒山峭壁般的冷凝毓秀,唯其带了久积病容,如珠玉沉湖,若失憾然。男子拔去浴桶下栓塞,淡黄药水低唱泄地,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从浴桶里跃出,车内盖板弹出恢复宽松空间,一件雪白罗衣已将他大半身躯裹住。他刚系上衣带,忽地青黄的脸颊染起一点薄红,先时沉静深邃的眸光泛起浓郁的温柔,淡色双唇轻咬出齿痕,喉底传出喑哑的轻吟,他像块万年雕琢而成的坚硬玄冰,在恍惚的沉浮中柔软了一瞬间。
“云,云……”嬴归尘拢住半掩的罗衣衣襟,叹息般低语:“若能辰光倒流,我必不放手。此去经年,只除梦里相见。”他软软地将身躯陷入丰隆锦褥中,闭目思量,修长白皙的手指揪住一团锦被,眼角眉梢沾染夜露般愉悦,肩头轻颤,玉面绯红,情潮难掩。自在催眠态下与阿拉耶识缠绵,破了马阴藏相之功后,心魔迭起,夜夜绮思,梦里梦外全是她一袭软玉温香。此为饮鸩止渴,他只得避走他乡。
再回首,何处是归途?
只除非,尘归尘来土归土。
蓦然,山风劲吹,有夜枭凄厉鸣叫,惊起谷中飞鸟。车内嬴归尘遽然睁眼,神光若隐若现,一丝疑虑随目光流转。车外,僮儿墨田缩了缩脖子,口水打湿了衣袖,他将脑袋靠在手肘上灵一面。嬴归尘慢慢坐直身体,凝神入定。刚才那一阵山风送来的寒意绝非普通山涧冷湿潮气,像是其中夹杂一股股阴煞之气,有冲天怨忿使人不安。他入静搜神,感应到阴煞之气从北方贯下,夹杂金戈铁马的响动,也许与当前战事有关。嬴归尘此时有些微动容,中土大地上只有卫国处于动荡时期,卫皇冉闵亲率十万飞龙军征讨襄国石祈,此阴煞之气是否因攻打襄国而起?嬴归尘复又睁眼下车,在山道信步徘徊。
“襄国石祈拥兵八万,与冉闵十万大军抗衡,两相争斗死伤不到十几万而已,如何引发的阴煞还能窜到南方?杀胡令下死了百万胡人,冉闵曾一日内屠杀二十万羯胡,只使得邺城阴气深重,却无煞气掺合。阴煞之气狂暴狠戾,一小股便可危害乡里。倘若集合成气候,便有吞吐风云河山的能耐。”嬴归尘缓缓踱步,绝美面容上阴霾重重。良久,他甩甩大袖,潇洒转身进了马车,决定将冉卫的事情和阿拉耶识一起压在心底。“不能回去。”心底有个声音念咒般唠叨,“一旦回去便输得体无完肤。惹她讨厌事小,只恐自己欲念不休,不成疯便成魔。战死军士成阴煞者并不鲜见,无须疑神疑鬼。”
长夜过后,又是新一天。夜来山雨洗刷尘埃,山中气息清甜芬芳。墨田赶着马车一早出发,继续往南蛮进发,一路停停走走,却是嬴归尘顾盼流连的隐晦心思。
正午刚至,天空忽转阴暗,似有黄云蔽日,令人骤然发冷寒战。车中瞑目静坐的嬴归尘再次讶然,昨日阴煞之气竟未断绝,午时陡然增强转烈,令身为修行人的他再也无法忽视。午时是一日中阴气最盛之时,缘于此时是由阳转阴的时刻,阳气最低,外邪之物最易入侵人体,干那夺舍、附体勾当。身为修行人,首要的功德便是除魔卫道,维护阴阳两届平衡。嬴归尘金丹未成前,还常与安夫子一道游历,降妖除魔,积下一定外功。担任墨家钜子后,攒功德便换成行善助人,早已未用道法,用的全是武学内功。这意外卷动的阴煞气,惹得嬴归尘惊疑不定。眼见得泄露飘来的阴煞还在快速集聚,半空浓黑如墨,隐有厉嚎声传出,凝聚不散,俨然要成气候。嬴归尘心跳一紧,当机立断喊停墨田,让他独自赶车去邺城等他,自己则匆匆换了身衣服,身形化作一道红光没入崇山峻岭。
墨田惊愕地张大嘴。他从未见师兄施展法术神通,这一招仙人遁术只是听闻容易,见他施展得如此紧迫,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