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都城二十里地外,冉卫军队营盘铺天盖地撒开在平原上,营地间隙的荒地上已经长出几寸高的麦苗,远远望去,如同扯下天上白云铺盖在麦田之上,令人舒心悦目。冉闵身着白底绣金的黄袍,玉带金冠,盘坐于矮桌前与一中年人对弈。冉闵正对王帐大门,此时帘幕与窗隔大开,四面八方透进秧苗绿意,冉闵却视而不见,一双明眸含着忧思,略微有些心神不宁。
“卫皇,再落一子,我这片就合龙了。”中年人微笑提醒他,还伸手捻了捻下颌长须。
“哦。”冉闵收回视线,自嘲道:“这局是朕输了。”
中年人抿嘴,笑容中带着明了:“听闻卫皇棋艺了得,这几日与贫道对弈却输赢各半,应是诸般心绪萦绕,乱了心境所致。放在平时,贫道不是卫皇对手。”
冉闵闻言索性将手中棋子搁下,收回飞扬的思绪,沉静道:“襄国一日不破,无颜回邺城哪。”
中年人年约四十来岁,其貌不扬,高矮胖瘦适中,身着蓝色道袍,这是中土普通黄老道人的装束,唯一看着特别的便是他眼神蕴含精光却又不似跋扈之人那么刺目,像深藏不露之高人。道人名唤法饶,从燕国大棘城带来燕后雪漫与上将军慕容恪的亲笔信。法饶一边回收棋子,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冉闵摇晃,一本正经道:“乱卫皇心者非战也者,乃人矣。”说完,还故意用那根手指轻点心口位置。冉闵瞧见他如此动作,立时便知他所指的人为谁,俊面隐有羞色红晕透出,干咳一声支吾道:“朕派往大棘城的人也该回来了吧。”
法饶呵呵笑道:“不急不急,就这一两天的事。”
这是,李据自帐外匆匆进来,对冉闵耳语,冉闵颔首,法饶见状立刻请辞退出。李据看着法饶退出王帐后,始才对冉闵禀告,前往山东的探子已经由小灰发回消息,燕国五万鲜卑兵由悦绾领军进入山东北部,攻打据守州郡的原赵国胡人,大有虎狼气势。
“遣去大棘城的人还未回来?”冉闵刚有些释然,又惦记着燕王消息,剑眉斜飞更高。
“陛下信那道人的话吗?”李据朝法饶离去的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嗓音问道。
“此人来得突兀,自称受托于燕后雪漫,所传消息令人震惊,朕不能尽信才派人去大棘城打探消息。如今看来,慕容儁的意图确在趁乱染指山东,不会来淌襄国的浑水。”冉闵沉吟后补充道:“若法饶所言属实,目前强攻襄国正是时机。”
“臣这就传令三军布置下去——”
冉闵打断了他,让他切勿轻举妄动,先让人去摸清董伯等董氏家族的情况再动手。冉闵围困襄国三月却没有强行攻城的顾忌之一便是被石祈抓在手中的做人质董伯等人。他用围而不攻、垦田拓荒的方式消磨石祈一方意志,以不战而屈人之兵。本来这个计策确实震慑了石祈,但燕国人在边境上有异动,引起冉闵警惕。石祈曾派人想慕容儁求救,愿以山东换取救兵合诛冉卫。如果燕国人出兵帮助石祈,攻打襄国便十分棘手,战争将陷入腹背受敌、时间拉长的危险境地,很可能将新生的卫国拖垮。冉闵为此日夜忧虑。
恰在数日前,道人法饶求见,出示雪漫和慕容恪手书,冉闵一一验看,确系二人手笔。慕容恪的书信写于三月前,冉闵与阿拉耶识新婚后不久,那封信是恭贺冉闵称帝,并与阿拉耶识然缔结良缘的祝福。简册末尾,慕容恪提醒冉闵注意燕王慕容儁的动向,或会受石祈蛊惑,增援襄国。慕容恪推测,慕容儁可能会派自己攻打山东,他承诺过天巫,不与未央书院子弟相残,会相机辞去上将军之职,返回封地驻防。雪漫信中对冉闵称帝封后略有不满,认为其举动将天巫推到风口浪尖,令她难得幸福安宁。对于雪漫的微词,冉闵不怒反喜,这证明雪漫还有良心,至于阿拉耶识的幸福,则是他作为丈夫竭尽全力要保证的,不惜粉身粹骨也要做到。
这两封信阿拉耶识盼了很久,估计在慕容儁的监视下两人不得已才辗转托道人法饶传递。冉闵将两卷信简小心收好,内心有尘埃落定的喜悦感。他与阿拉耶识成亲后,就连嬴归尘都没有当面祝福过他们,其他弟子没一个有消息,都不表态。慕容恪与雪漫的信犹如雪中送炭,给予冉闵莫大宽慰。慕容恪因爱慕天巫而错结姻缘,木已成舟,夹在雪漫与段希钰两女中间已自烦恼难除,而阿拉耶识断不可能与其又和瓜葛。因此上,在书院求学时,冉闵反而与慕容恪亲厚,一起恼怒秦皇的霸道,对慈心拈酸,对钜子嬴归尘则敬爱多过同窗情谊。雪漫、慕容恪与阿拉耶识渊源深厚,他与阿拉耶识成亲一直没得到他们祝福,阿拉耶识多少有点难过。这下得了准信,估计她会非常开心。
然而,法饶带来的最新消息更令冉闵吃惊,那就是雪漫为了报复,借着人举报慕容恪王妃段希钰以巫蛊诅咒慕容冲,将其酷刑打杀,与慕容恪关系闹僵。巫蛊诅咒之说,其中疑点颇多,不待冉闵指出,法饶已来个竹筒倒豆子,将内情和盘道出。慕容儁自小嫉妒慕容恪天分,现在慕容恪羽翼已丰不说还攀上天巫关系,更加令慕容儁忌惮。冉卫立国后,慕容儁令慕容恪出兵山东,意在破坏他与冉闵与天巫关系,结果慕容恪抵制出兵。慕容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巫蛊案其实是雪漫在慕容儁授意下故意捏造的冤案,目的在于拉慕容恪下马,夺其兵权。雪漫与段希钰本就是死对头,故意将段希钰打死,不仅报了私仇,也将巫蛊案做成死无对证的案子,只有段希钰死了才能保住慕容恪。法饶说这也是雪漫的一片苦心。慕容恪经此变故,恰如前信中所言,挂印归家,由悦绾继任上将军。
燕国皇家秘闻竟由法饶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道人传递给卫国,冉闵对法饶的身份与言辞存疑。法饶自称其师门与嬴归尘的师门同宗,云游大棘城时求见燕后雪漫,得其信任。燕国出了萨满为害天巫的事后,燕王和贵族们对萨满有意回避,黄老开始兴盛,自己以道人身份出入燕宫恰当其时。冉闵无法遣人去南蛮找寻嬴归尘求证,他素来谨慎果敢,旋即派人去大棘城和山东打探消息。期间,日日找法饶下棋,以观其心性。不料,未曾看出法饶破绽,自己的相思病却被对方窥得一清二楚,不免羞涩难当。
今日山东来的消息证实了法饶所说,冉闵已是信了大半。他当日护送雪漫出宣化,中了燕使夏占谯的苦肉计,饮了下毒水,幸得慕容恪及时赶到获救。与雪漫同路时,雪漫曾借着规劝冉闵放弃天巫,指桑骂槐,发泄对慕容恪的愤怒。那时冉闵五内悲催,却也激发出强烈心志,心想蒙太后与雪漫都说要帝王才能娶得起天巫,只要能娶得梦中人,休说做人间帝王,就连鬼王、魔王都做得。他下了四道杀胡令,直接间接葬送的胡人已打百万之众,中土胡人果然送了他“魔王”绰号。正因为冉闵了解雪漫心性,她甘愿为慕容儁驱遣栽害慕容恪,借刀杀人的同时化解慕容恪灾厄的做法符合其个性,冉闵才对法饶的话信了八成。作为优秀的统帅,必须时刻保持理性,冉闵当着法饶的面表示派人去大棘城核实情况,法饶毫无畏惧,已得冉闵尊敬。
大棘城的消息比山东的消息晚了二日到来。诚如法饶所言,慕容恪成了鳏夫,将段希钰下葬后便带着儿子慕容楷去了封地,雪漫母子宠冠燕宫。监视襄国方面动静的斥候抓获几个俘虏,都说今日石祈将圈禁在一堆的董氏族人分成四批,分别押到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下,做什么不得而知。卫将军王泰和李据不约而同想到石祈想以董氏族人为挡箭牌,在襄国破城时挟持为人质潜逃。冉闵剑眉稍沉,若非顾忌董氏族人性命,强攻襄国是十拿九稳的事。一旦开战,董氏族人无法一一保全,但求董伯无恙,起码能对阿拉耶识有所交待。常言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是日清早,董伯便被石祈的人押上城门楼,五花大绑后以马鞭抽打,闻讯赶到城下的冉闵眼中黑云翻滚,玉面恶寒如修罗,酷烈的杀意汹涌澎湃,随从皆退后三尺不敢靠近。他让李据递上牛角大弓,运起神力,拉满弓弦射将出去,黑漆箭杆的卫皇专用利箭带着锐利的破空声,呼啸着插入挥舞马鞭对着城下卫军挑衅的校尉心口,校尉鼓着一双死鱼眼,在惊骇与不甘中仰面倒地。躲在董伯身后的观战塔台里的“赵皇”石祈见冉闵竟能百丈外以下向上射穿校尉身体,已是寒意彻骨。他躲在侍卫身后走出塔台,强作镇静地对冉闵喊话,正对上冉闵璨如烈阳的眸子,却感受不到丁点儿温度,嗅到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这人是大赵军神,更是五胡的灭世魔王。石祈艰难地挪动脚步走下城楼,立定后抚胸片刻,对左右将领握拳咬牙道:“答应燕国人和蒲洪、石琨的要求,拟诏去掉我的皇帝封号,自降为赵王,让他们依计行事。孤王不杀冉闵寝食难安,便是割肉出去也说不得了!”众将点头称是。
冉闵以神箭警告石祈后返回大营,法饶在王帐里等了他许久。法饶昨日夜观星象,太白金星扫过昴宿,他认为这是上天示意攻打襄国的时机已到。法饶进言道:“太白星行经昴宿,当杀胡王,一战百胜,切勿错失良机。”
冉闵沉吟未答,王泰和射声校尉张艾力挺出战,他们皆是猛士,三月来对襄国围而不攻,让他们闲得皮肉发痒。有了他们领头,帐中将领群情激昂,纷纷撸起衣袖请战。
法饶见时机已到,对冉闵道:“今夜子时贫道开坛做法,上请太白星神力加持卫军,必定胜过石祈的萨满巫师的法力。卫皇但见我竖的旗幡无风自动,便是请下太白星助战,无往不克!”
当夜子时,法饶在营前竖了面黑底白边的旗幡,高达三丈。法饶焚香后挥剑起舞,其宝剑剑尖上有黑气凝聚,黑气越聚越多,法饶最后将宝剑指向旗幡,所有黑气狂暴地卷入黑旗内,旗帜果然无风而剧烈飘荡,发出哗哗响声,方圆十丈内寒凉逼人,场面激动人心。
冉闵捋起衣袖,袒露右肩下旨:“卯时攻城,所有原属飞龙卫候于四方城门,专一解救董氏族人。胡睦在长芦抵挡姚襄、孙威在黄丘防守石琨,剩下的随朕攻城。若有生擒石祈者,封侯拜将,如救得董氏凡一人者,赏千金!”
众将豪气干云,应声如雷,各自回营准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