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子驾到,邺宫生辉。你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怎会嫌你来的时候不对。”阿拉耶识云袖轻舒,纤纤玉指从泥炭炉子上提了开水壶往紫陶茶壶徐徐倾倒,嗤嗤白雾起时将陶壶和里面泡着的茶叶温个滚烫,然后灌注沸水于内泡茶,片刻后茶香四溢,滤出嫩绿色茶汤盛于白玉杯中,双手奉在嬴归尘面前。这一套茶道功夫做得如行云流水,娴熟柔美,动中出静功,专一消人火气。嬴归尘淡红的唇不由自主松弛,鼻翼轻微翕动后终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十日之期已过,钜子还要同我讨价还价吗?”伸手不打笑面人,阿拉耶识鬼精诡诈地套他的话。她略算了下,嬴归尘把金锣宝藏看成命根子一般,不然这人怎会收到信才三日就跑来邺宫算账。如果他来真的,她照样咬定青山不放松,她和棘奴好歹是墨家长老,而且北方的流民全都挤到卫国弹丸之地,正该墨家出钱出力帮扶才是,要三成宝藏算得什么。阿拉耶识心想,你嬴归尘真要算那么清楚,那就要先把我献给墨家的教书费吐出来再说!
接连三杯茶下肚,嬴归尘定定地看着她反问道:“讨价还价?天巫以为我是为了三七分例而来?”
“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阿拉耶识讪笑道,“难道是因为我夸赞你为天下大同奉献自己,你受用不过,特来相助卫国度过艰难时局?”
嬴归尘呆了呆,原来自己在她心中是为名利计较的俗人。一时千言万语梗在胸中,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脸色越加青黄难看。阿拉耶识将他表情看得一丝不漏,越发认定他是来讨说法的,索性等他开条件。
半晌,嬴归尘才冷然开口道:“天巫所言切中我意,我确实为名利而来。”
阿拉耶识翦水秋瞳滴溜溜地瞪着他,秀美的唇角已经悄悄拉开嘲讽的弧度,精巧的下巴内收,分明如发现耗子的猫精,预备随时伸出爪子挠对手一把。嬴归尘既好气又好笑,偏脸上肌肉受脑后银针所压制,无法动容,只得一如既往地板着脸说话:“此来为着二事:第一桩是金锣财宝分成改为倒三七,卫国七成,侠墨拿三成;第二桩,天巫夸我医术仁心天上有地下无,我只能替卫国做些事情才不负皇后青眼。邺城的医工授课,我便替天巫代劳了。”说完,他将冰山般的面瘫脸对准阿拉耶识,成功地看到后者生动的面容被冻僵,就像被施了定身术的木头娃娃,固然滑稽可笑,却是爱煞人的娇憨。
其实阿拉耶识被这天大喜讯给砸晕了,从不曾想过这面瘫脸这么好说话,竟是要倒贴卫国了。呆愣一阵后,她才怯生生地问嬴归尘是否认真的,别是说的反话。
“我以为你连三成都舍不得,为何反而加到七成……我无功不受禄,怎好占你便宜。”
嬴归尘气苦,不明白她本聪慧无双,偏偏与自己有仇,凡是与自己有关的事到她这里生生变味拐弯,怎么付出都得不到一声好。罢了,全怪自己命运多舛,从初次相遇被疑图财,到二次相遇有杀人灭口嫌疑,利用阿琪出卖她潜逃信息给秦皇,将李文吉带进未央书院……这桩桩件件都带着算计目的,她因此才绝不会想到自己对她怀着那样的心思,这算不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与卫皇俱是墨家长老,何分两边?四道杀胡令颁天下,北方华夏人皆来依附,所积人口逾数十万,多为老弱妇孺,正需钱财好生安置。卫国所做实乃侠墨从前想为而不敢为之事,金锣宝藏本就打算作此用途,卫国得七成合情合理。”
“你真的这样想?”虽然是亲耳听到,阿拉耶识仍然有天上掉馅饼的惊喜。
嬴归尘见她晕乎乎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提醒:“天巫莫不是忘了,我与你们签过‘卖身契’。在秦国时我们曾商议侠墨与飞龙军一道,同往杨越开天辟地。现在在卫国亦是树千秋功业之机,我为修行故也不能舍去这天大功德。”
“哦。”阿拉耶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凝眉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对嬴归尘道:“如此,我便加快进度,找齐十二面金锣也得费上些时日,可卫国财库被消耗大半,岌岌可危。再有一月,我就可以进入李文吉的脑袋查案金锣信息。”她用手指在自己脑袋瓜子上比划着要求道:“这期间你不准向李文吉打探和我说过什么,我对他用了什么法术。你也不要来干预我治病,有金锣消息我自然会告诉你。”
“为什么?”嬴归尘阿拉耶识不提这话还好,这么神神秘秘令得嬴归尘响起刚才两人手握手的亲密模样,妒火中烧:青天白日当着宫人就敢手牵手说笑,还有这样治病的道理,莫非当别人是傻子不成。瞧李文吉笑逐颜开的样子,分明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们中国女子都如此轻浮么,为达目的不惜牺牲色相。他继而酸溜溜地想,她在秦国就把嬴少苍哄得团团转,听说也曾与他私下定情,这才被放出秦国。
阿拉耶识听他语气不善,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对李文吉采用的方法就是和他说话、聊天、聊天、说话,等到他在我面前完全能放松自己,能绝对相信我,他才会配合我施术。这其中的道理我很难让你明白。慈心之所以能被我施了诛心刑罚抹去记忆,就是因为他对我不设防,我才能得手。不说慈心了,你见过我对慕容恪施术,当时他躺在马车里好像在睡觉,其实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他在梦境里看到什么,能做什么,都是我在控制……”她还想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却见嬴归尘的脸已经冰雪飘飞,寒意森然,她陡然想起对慕容恪施术时出的那个羞死人的岔子,后知后觉地把未完的话吞了回去。可惜为时已晚,嬴归尘已经起身,深邃墨眸中含着透亮火气,如冰川包裹下沸腾的岩浆,冰与火齐齐喷发:“如你所说的施术便是如慕容恪那般,我看还是免了吧,不敢让李文吉污了皇后名节!”他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阿拉耶识一人在原地发傻。
“有病——”片刻后,才听她跳脚咒道:“嬴归尘你居然泼我脏水,我怎么治病是我的事,你捡现成的还要叽叽歪歪,谁是师父谁是徒弟你搞清楚!你们五个,就数你毛病深沉,讲你又不听,你听又听不懂,两千年的代沟我跟你犯得着吗!”
这个嬴归尘就是前世冤家,放眼中土,只有他才能把自己气成这样。阿拉耶识原形毕露大骂嬴归尘一通后,刚觉得解了点气,忽然冒出不好念头:他说李文吉污了皇后名节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要带李文吉走路?我费心费力走到第三步,我都没说自己吃亏,他就想打退堂鼓,没门儿!
阿拉耶识筋斗扑爬地坐进凤辇往独一味酒楼赶去,刚才宫人证实李文吉已随同嬴归尘离开邺宫,勾动阿拉耶识五脏真火,决意拦住嬴归尘师兄弟。这次无论如何要把嬴归尘弹压下去,他阴阳怪气的性格再也将就不得。
独一味酒楼掌柜朱留宾骤然见皇后凤驾摆在门口,阿拉耶识粉脸生寒带煞,在龙腾卫士的护持下直闯酒楼后院,衣袂翩跹如七彩旋风刮过。朱掌柜上前请安,她置之不理,清润的嗓音提得高高地喊道:“嬴归尘,你给我死出来!”
朱留宾小跑着跟在后面,抽空问栗特康缘由时,后者浓眉紧锁,愁云满面,只是轻轻摇头,示意他莫要掺和进去。朱留宾迟疑中缩了脚步。不久前,钜子铁青着脸从外而至,冷凝的怒意让闲坐的客人皆退避三舍,跟随其后的李文吉悄悄摆手让他噤声。他正纳闷呢,可巧天巫赶到,气势汹汹堪比仇人登门。后院两溜厢房俱关门阖户,阿拉耶识正有对空挥拳的寂寞时,却见李文吉从一间房中探出半个脑袋张望。阿拉耶识深吸口气,一甩广袖让包括李文吉、栗特康在内的人全部离开,自己似是下定决心般朝厢房走去。嬴归尘孤伶伶背对房门站立,对门外阿拉耶识的动静全无反应。阿拉耶识清明晶亮的目光先把嬴归尘狠狠戳了无数刀,那人竟然毫无感觉,激起她的好胜心:哼,你不过就是想知道我怎么治病的么。姐姐我今天豁出去了,就拿你当个消遣,知道什么是体验式学习!
主意既定,她换上一脸莫测高深的笑,放柔声调调侃道:“在我用催眠术做治疗的时候,关于我是妖后苏妲己的谶纬,你信了几分?”
挺拔的躯干僵了僵,他似乎在掂量如何回答。
阿拉耶识悠悠贴进他身后一尺处,伸出右手轻柔却稳沉地搭在他的左肩上,青葱玉立的身形瞬间绷紧,搭在肩上的柔荑渐次用力,慢慢地推着他转身。他冰川铸就的玉面慢慢融化成骇异的面孔,眼睁睁看着她又将左手搭上他右肩,两手平均用力下压,此刻她的双眸泛着奇异的光彩,神韵流动如两泓迷幻漩涡,吸引他一头栽进去,无法自拔。肩上的力道柔韧坚持,伴随她轻吟耳语,拂来如兰热息。
“躺下……”
他的双膝发软,缓缓下蹲。
她令人宁静怡然的声音低低传来:“你很安全……可以完全躺在地上……”
他茫然看着她以双手温柔地往下压自己身体,他绵软地躺在地上,温顺得如同羔羊。一切发生得极快又极慢,用一次呼吸的时间,他彻底失去自我,沦为温柔压迫下的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