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老阴山浩陵卫宫内,地宫死气沉沉的气息令人窒息,秦皇嬴少苍已经与嬴归尘对坐了很久,久得连两人的神态都出奇地相似,阴郁、木讷、僵硬,时间仿佛凝固在此,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与他铁链加身的囚徒竟然有相通的情绪。
“朕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是否与长裙苗勾结干政?”嬴少苍邪魅冷峻的面孔从未绷得这么紧,以至于太阳穴的青筋微微鼓突,颧骨和眉心的火云纹在森白的脸色的衬托下,散发嗜血味道,越发显得妖异恐怖。
“陛下言重了,我确系收用过数名长裙苗人为仆,却不曾与部族勾连干预朝政。至于那些收用的奴仆,乃是当年斗蛊之后,一些长裙苗巫师为泄愤制造事端,想杀了我反被我擒下得来。”嬴归尘一如既往清冷平淡,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数遍,嬴少苍就是不信。
嬴少苍穷追不舍:“好,去年长裙苗袭扰赵国边境解朕与南蛮王之僵局,就算是你做的,朕也赦你无罪。在襄国伏击血巫卫的长裙苗人,你可知情?”
“不知。”嬴归尘轻轻地吐字。
“也就是说,那个丫头神通广大,隔着千山万水,竟然把连朕都找不到的长裙苗都使唤了。”嬴少苍笑得前仰后合,眼中戾气愈重。嬴归尘依旧没有表情盘坐于他对面,雪白宽松的衣袍披覆垂下,却遮不完带着锁链的双手和双脚。他缓缓地闭上漆黑的双眼,这是他想结束会面的动作。嬴少苍对此视若无睹,冷哼道:“看来你是安心在这里做一辈子守墓人了,可惜啊,天巫与冉闵的喜酒你喝不到了!”
嬴归尘霍然睁开双眼:“谁的喜酒?”
嬴少苍盯着他的脸,仔细分辨他问话的真假:“石闵复了本姓冉,建卫国,做了开国皇帝,册封董秋滢为皇后。”
嬴归尘墨色眸子如寒星闪着冷光,轻轻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嬴少苍目中盛满妒火,咬牙道:“刚得到的消息,冉闵他竟敢抢朕的女人,朕绝不能饶他!”他转头看着坐得像尊泥塑的嬴归尘酸意十足,“你倒是挺老实,难道没有遁出皇陵打探消息,看望你爹娘?”
嬴归尘早被冉闵与天巫之事搅得神思飞散,只留躯壳答话:“陛下将我爹软禁在太常寺不就是想让我老实么,若非此等手段,世上还没有能困住我的东西。”
“既然如此,朕便再给你加上一道——你母亲一人在家怪冷清,不如去搬去康苑与太后做伴,你那个侍妾王阿琪也随同伺候婆母。”嬴少苍故意停一停,成功地刺激到嬴归尘后,才勾起下巴朝他身上的锁链点点:“有了更好的枷锁,你就用不着这个了。”
嬴归尘不解地看着他,后者愤愤然、悻悻然道:“你去赵国,挖地三尺也要把阿拉耶识找回来。”
“找回来?”嬴归尘墨眉轻扬,语调带着颤声。
“对,找回来。”嬴少苍攥紧拳头,凤眼含恨,“冉闵那厮根本没有经过阿拉耶识同意便册封她为皇后,丫头至今还下落不明哪!”
“啊!”嬴归尘短促失声。
“朕警告你,最好忘了太后撮合你和阿拉耶识的话,她只能是朕的。朕要是得不到她,你这辈子都别想有闺房之乐!”
“陛下是想让我抢在冉闵之前找到她带回来。”
“正是!”提到天巫,嬴少苍森白的脸变得如水铁青,“你把她带回来,朕立刻把乌蟾根给你。”
目送嬴少苍带着受创的高傲,故作大局在握的镇静离开,嬴归尘的泥塑躯壳瞬间崩塌,身子抽搐得弓成一团,漆黑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继而放大,完全失去了神采。阴暗的囚室中,只剩下因极度痛苦而挣扎,带动铁链的滑动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在昏厥前,谪仙般的人儿呻吟呢喃:“云……云……”
嬴少苍坐在回宣化的御辇上,心情格外沉重。自打阿拉耶识离开后,他除了每日朝会、布政外,一头扎进死灵术的配伍解密中,一次次的失败并不能动摇他的信心,但信王嬴允直带回来的那份判词让他感到透骨的寒凉,某种不详萦绕心间,他一直忍着,却用近乎癫狂的偏执处理朝务,无论对先秦遗族还是犬戎贵戚,他都专横地加以压制,稍有不合则当庭杖脊惩处,俨然不折不扣的暴君。冉闵封董秋滢为后的消息传来时,他手中的茶碗都没端住,幸得孙博平提醒,他才未失去理性。不得已,他只能来找嬴归尘。嬴归尘从库朗返回宣化立即被关押到浩陵石室,其父景平侯被软禁在太常寺,美其名曰“彗星横扫中土不详,奉命观测天兆吉凶。”嬴归尘是仙人安其生的徒弟,据传已获通幽达鬼的半仙之体,只有以其父母为人质才能控制。嬴少苍扣押嬴归尘父母妾室,才能放心让他去寻找阿拉耶识,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以乌蟾根做赏赐,这是嬴归尘无法拒绝的条件,而按王敖、孙博平和蒙灌等人的想法,原本要等到嬴少苍肃清犬戎派,完全掌控秦国才会用乌蟾根给嬴归尘解毒的。等到寻回阿拉耶识,必须要与南蛮王做个了断。想到奈丽和她心机深沉的姨母玛妮夫人,嬴少苍眯缝凤眼,一丝不快转瞬即逝。
燕国大棘城皇宫内,雪漫顺利地诞下一子,按照天巫与秦皇联合所取的慕容冲为名。雪漫因自己皇后位生皇子而自矜,给儿子取了“凤皇”做小名,一时风头无二。慕容儁加封小皇子为中山王,雪漫下令犒赏宫人,宫内一片喜庆,纷纷称颂皇后功德。得了皇子的雪漫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的后位因此得以巩固。趁着这股势头,雪漫再次请求慕容儁将自己十六岁远房表弟过继到已逝父亲名下做养子,承袭可足浑部的爵禄和封地。这次慕容儁爽快地答应了,封其表弟为安岳侯,可足浑部眼看有了复兴的盼头。
雪漫行得顺风顺水,可惜有两个女子跟她对着干,使她恼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其中一个刺头便是妹妹静柔郡主,她喜欢慕容垂遭到姐姐的否决,认为他身为可足浑部头人的女儿,应该以部族为重,与其他有势力的鲜卑大族联姻,才能让可足浑部立于不败之地。雪漫认为,最尊贵的慕容鲜卑已经被她调服,慕容垂有天巫和兄长慕容恪的干系,不用再费心拉拢;势力第二的段氏鲜卑与可足浑部是对头,因此静柔最好能嫁给渤海封氏或者其他权臣子弟,如此在段氏发难时多一方支援。静柔不从,以天巫的话回绝姐姐的要求。雪漫此时春风得意,对妹妹屡次用天巫来压自己感到没有面子,认为如果连自己妹妹都管不下来便是让人看了笑话。为了打消静柔的念头,她鼓动慕容儁将慕容垂外放到辽东驻守,想以此熄灭妹妹的希望,静柔却丝毫不动摇,雪漫一筹莫展。
雪漫同时还在替表弟安岳侯精挑细选妻室,她故意放出风声说想求娶段氏的女子,想看看段氏鲜卑的反应。当先反应的不是掌握权力的男人,而是第二个让雪漫头疼的女人——慕容恪的王妃段希钰。段希钰和雪漫因慕容恪的关系水火不容,就算雪漫当了皇后,她自恃出身高人一头,还是对其言辞轻慢。雪漫生了慕容冲后,本以为可以在段希钰面前扬眉吐气,特意赏赐命妇们御宴。谁想段希钰因被慕容恪接回王府后仍然夫妇情薄,越发憎恶雪漫与天巫,抱着儿子慕容楷参加御宴,喧宾夺主炫耀慕容楷聪明可爱。雪漫怒火中烧,对段希钰动了杀机。
雪漫习武,个性大胆急切,事后找了御用萨满师蔡医工商量,无论如何让他想法除掉段希钰。蔡医工对雪漫献计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单纯对付一个妇人未免劳师动众,索性一同将通辽王段烽攀扯上,也好打击段部鲜卑的气势,报当年欺侮之仇。雪漫深以为然。对付贵妇,最有效的还是使用巫蛊之计。蔡医工对雪漫说,上次假孕滑胎瞒过去,这次要动真刀真枪才能拿下段氏,问雪漫是否舍得。
“我有何舍不得的?”雪漫心生疑窦。
“却要皇后割舍心头肉才能成事。”蔡医工凑到雪漫耳边耳语一番,雪漫脸色惨变,初时连连摇头,蔡医工坚持假戏真做否则无法除去段希钰,雪漫含泪同意。
二人计议商定后,雪漫请问蔡医工,冉闵称帝封后,慕容儁拍案震怒,似乎要对冉闵动武,她该如何应对?蔡医工神秘地说,燕国要与冉闵对战还不到时机,要等襄国的石祈与他互相消耗后才会率兵西进。
蔡医工满脸崇敬道:“家主占卜后,预言冉闵将灭石祈,是时方是燕国壮大之机。若要燕国脱离秦国,皇后功不可没。”
雪漫不解其意,问道:“将士开疆拓土,与我何干?”
“燕国若要壮大,须占领河北、山东,届时与冉闵相争,只有慕容恪可与之匹敌。令天巫弟子互斗,只有皇后你可以做到。”
雪漫凛然道:“家主是让我举荐慕容恪攻打冉闵?”
“正是。皇后要想有功于燕国,中兴可足浑部,非此不可。”蔡医工敛去笑容,正色道:“恕我直言,皇后之位尚不稳固。段后所生慕容暐为太子,将来继承大位,你母子二人还要指望天巫庇护就是梦话了。现时全天下的人都在找天巫,连冉闵都使出册封皇后的招数逼她现身,她都还不见踪影,怎能期待她管你下半生的富贵?”
一语惊醒梦中人,雪漫手心、脑门都发了冷汗,在这刻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