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慈心的房门从内打开后,露出阿拉耶识疲惫苍白的脸,她请求守在门外的石宣石韬准许未央书院的弟子进来。慈心的惨呼令兄弟二人起疑,他们透过她堵住门口的身体缝隙见到慈心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似个死人,这才放心。
周亚夫、邓通和杨征鱼贯而入,房中情景令人不安——阿拉耶识静静地盘坐在慈心横躺的身体前,神情肃穆庄重,即使在未央书院惩罚学生时,也未见她这样的容颜。阿拉耶识示意他们近前,三人谨慎地并排跪下,聆听师尊教诲。
“你们三个听好了:我动用诛心刑罚,将你们主子刘恒的记忆做了改动,让他换了心肠。从今往后,他再也记不得任何与我有关的人或事,天巫、大牛、未央书院……一切的一切,统统都被他脑子遗忘。当他睁开眼时,只会想起自己是刘邦的儿子,即将继承汉国皇位的代王刘恒,辗转赵国避祸。他刚刚在吕氏的追杀中脱险,正在你们的护送下前往商洛山等待周勃和陈平的接应。”
三人没做声,只有一脸迷糊的表情。
“走出这间房门,你们须记得严禁在刘恒面前提起任何有关我的消息,你们从未在未央书院伴君修学,也不认识我这个人。你们要颁令百官和后宫眷属,绝不可公开议论我的事情,否则直接打死!”
“这是为什么?师尊,我们做不到哇……”
“没有什么为什么,你们必须做到!若是做不到,今儿你们和你们的主子就与观中百十号人一样,小命儿就全留在这里!若你们能做到,刘恒就是汉国未来的好皇帝,开百世之太平!”阿拉耶识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清亮如水的眸子幽暗得不见底般的深,释放摄人心魄的力量。
“周亚夫、邓通在外等候,杨征留下。”
三人闻言同时一怔,然后依言而行。杨征恭恭敬敬地跪好,双手在大腿上交握,内心无比紧张。阿拉耶识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位昔日韩信的猛将,如今刘恒的忠勇扈从,面庞方正,生着短髭青色腮帮子,鼻梁通直,准头肥厚,人中平阔,眼睛沉稳中夹着隐隐的沧桑,令人觉得安定可靠。
“但愿我不会看错人。”阿拉耶识心中默默念叨。
邓通、周亚夫是历史上有名人物,一文一武,是汉文帝的忠心耿耿的重臣。史书记载邓通因其忠心得宠,汉文帝准其私人铸造货币,富可敌国,然而因过于讨好汉文帝被视为佞臣,得罪了太子刘启,刘启登基后剥夺了其一切财富和权力,最后饿死。周亚夫为人刚直不阿,不善逢迎,治军严谨,功勋卓著。景帝时被冤下狱,绝食抗议而死。天子相师许负皆相过二人之面,明言道出二人饿死下场,时人皆不信,后来方知神奇。慈心身份公开后,阿拉耶识暗地里已经观察过二人,看不出其中端倪。当然,她自认对相学没有研究,纯属好奇而观察二人面相而已。她从不曾想到自己与慈心会走到今天,诛心之刑最初是为慕容恪准备,却落到初恋身上。不熄灭慈心执念,连东明观都走不出去,更何况那一味纠缠误了家国大事。初恋的那份情,随着世事变幻已经退缩变质,凝固为青涩的回忆。
杨征其人是否存于历史,阿拉耶识无从得知,她选择杨征的正基于此,说不准的事情就交给说不准的人处理。
大约一炷香功夫,杨征迈着沉重的步伐推开房门,等候在外的赵军一拥而入,石宣石韬俯身细看地上昏睡的慈心,不明究里。石韬咳了咳,让手下将慈心拖出去,阿拉耶识挡在军士面前径直问石宣:“太子殿下,我对刘恒施了中国诛心方术,他此生与我再无瓜葛,请你遵照约定,放他回汉国。”
“不可纵虎归山!”石韬还待阻拦,石宣的龙骧军与石韬侍卫已经拔剑相向。
石宣阴沉沉地盯着慈心看了片刻,才以太子的口吻沉吟道:“刘恒与天巫既已断了牵连,昨晚的事便既往不咎。父皇面前有我担待,秦王可回宫复命了。”
太子势大,石韬只有眼睁睁看着周亚夫等人背着慈心离去,阿拉耶识跟出相送到山门,房中只留下对峙的兄弟二人。
石宣收起太子矜持,森森然道:“我依旧是太子,皇弟以为替父皇收拾残局便可与我较量么。”
石韬反唇相讥:“皇兄,你我虽一母所生,可我比你更懂圣心。你以为让你主政就可率性而为?石邃功劳比你如何,还不照样掉了脑袋。”
“说起来,石邃的事情,你没少落井下石吧。枉月儿对你一片痴情,还怀了你的种!”
“大丈夫当顺势而为方为英雄。你岂不知父皇好色心性,竟然想将天仙美人据为己有,不是愚蠢还是什么?”
“我不是你,喜欢一个女人还要偷摸行事。若非你畏首畏尾,石月怎会嫉恨董秋滢,我又怎会错失丫头这些年!”
“皇位非我莫属,你必须臣服于我,弟弟。”末了,石宣以桀骜生冷的姿态对石韬抛下一句话后拂袖而去,结束了亲兄弟的争执。石韬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在他身旁的亲信宦官郝稚、刘霸请示东明观中事情如何处理,他命调亲卫百人守于观外,将自己府上使女抽十来人进观服侍天巫。
司马喜记载:其后数日,石韬奉皇命卫护天巫,每夜宿于东明观前院,日日与亲信饮酒作乐至于半夜。石宣遂不得见于天巫。
一日夜里石韬同样在东明观大开宴席,饮至大醉后宿在靠东明观院墙的幽静厢房中。之慈心离去后,阿拉耶识安心于观中静养身体,虽则石韬夜夜相邀宴饮,她固辞不就。是夜,天空星月遁迹,夜霜凝露,勾动她心事。半夜醒转后,她凭窗眺望,忧心石闵安危,还怕慈心记忆复苏,此刻的心情郁结却无人可诉。怅惘中,钜子嬴归尘清俊绝伦的轮廓浅浅浮于脑海,那人最是冷情冷性,仿佛世间之事在他面前均可化于无形,他非常稳定理性,也许他在身边还能帮着出点主意。情知远水不解近渴,阿拉耶识长长叹气,懒懒地爬上床榻,掀被揽枕之际窗外夜枭振翅,一股凉气从脊背上到头皮,平白生出惊怖之感。她于榻上闭目调息一会儿,待身体暖和后方才入睡。
次日天光未明,前院突然传来尖利的女子呼声:“杀人啦,杀人啦!”阿拉耶识霍然睁眼,蓬松着鬓发,裹上一条披帛疾步奔向前院。是时前院卫兵团团围聚石韬住处,阿拉耶识分开众人便见房内血泊中一团血肉模糊的人,看不清长相,从其玄色绣红麒麟的锦袍上可知死者是秦王石韬。医学院科班出身的阿拉耶识不怕清理过的尸体,但凌虐致死的惨案仍超过她的承受能力,她只瞥眼便捂着嘴退出来,手扶墙壁干呕。
石韬的心腹宦官郝稚、刘霸嚎叫着命人报官,一面着人于观中四处搜查刺客。暴君石虎最喜爱的皇子被杀,邺城祸乱临头了!阿拉耶识踉踉跄跄跑回房间反锁了门,惊魂未定。石虎尚未殡天,赵国的第三号人物就凶死,必然牵连甚广。自己对石韬虽无好感可也谈不上仇恨,只是因他曾经与月郡主暧昧,且在金莲川曾想杀害棘奴而对其倍加提防。“棘奴,棘奴!”她在房中急得团团转,脑子全是浆糊。谁胆大包天杀了石韬?棘奴是否与此事有关联?她翻出石虎赐予的免死金牌放棘奴怀中,还在上面按了按才稍感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人马杂沓,是负责京畿治安的中尉官差前来勘察现场,搜到杀死石韬的凶器青铜剑,还有悬于紧邻石韬所住厢房外院墙的一架猕猴绳梯。凶手夜半沿着梯子爬上后山,摸进东明观杀了醉酒中的石韬,将其剖肚、刺眼、斩去手足,弃凶器而逃。
中尉受太子石宣管辖,接到属吏呈送的案情后,石宣马上进宫奏报石虎。并呈上行凶的利剑。石虎闻听爱儿惨死,当即昏迷不醒,宫中乱成一团。石宣冷冷地看着御医宦官将石虎团团围住,悄然离开邺宫。
石虎当晚才苏醒,醒后捧起杀死石韬的利剑,用舌头去舔剑上石韬的鲜血,捶胸顿足,号哭达旦。
次日秦王府举丧,百官吊唁。太子石宣也前来慰问。他带着一千东宫卫士,坐着马车来到王府,被告知尸体竟然停在宣光殿。石宣与石韬为宣光殿梁长逾矩及名称犯自己名讳而爆发冲突,石宣杀了修房工匠,截断了九丈长的房梁,结果石韬后来竟把房梁加长到十丈,完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如今石韬死后停尸宣光殿,令石宣更增恨意。他不仅不哭,走到石韬尸体前,掀开寿被看石韬面目全非的尸体,反而“呵呵”大笑数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