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俱寂,住了诸多皇子和天巫的东明观中除了通明的灯火,再无一人发出响动,好似祥和静谧。阿拉耶识洗漱完毕,更了轻质飘逸的女儿绸衫静静地立在窗前乘凉。窗外悬挂一轮明月,还差五日便是八月十五,石虎当真利欲熏心,居然挑选与上次跑马大会召开的相同日子称帝,其中含义不言自明。嬴少苍能忍受石虎赤裸裸的挑衅,全赖自己持续用“美人计”传递的“爱心”,破解死灵术和慈心的诈死计策最后推了他一把,让他以为所有担心的对手都不成障碍,才放手让她出访汉赵两国。此刻,当年如惊弓之鸟般逃离的邺城触手可及,如今竟自投罗网来了,要同时对付两个暴君简直是场豪赌——赌注却是石闵的身家性命和光明前途。本来这场赌局里她拉了嬴归尘做后援,如同当年的王展鹏一家人的配合接应。可惜千算万算,算落了嬴少苍与嬴归尘微妙关系,一个是秦始皇之后,一个是姬姓嬴氏正统血脉,嫡系与旁支由谁来定义?纵然嬴归尘走上修仙绝情绝欲、入墨家济世赎罪之途,依然不能消解帝王疑心。对权力和主宰世界的向往便是男人本性,本性就是动物性,当了猴王后又如何?不过是享有独占的母猴交配权和食物的优先权罢了,其实食色性也,说来说去还在满足最原始本能的需求,实在可怜可悲。嬴少苍到底明白不明白他其实只是个美猴王而已!
阿拉耶识想得出神,不禁失笑。不记得从哪本杂志上看到过女性主义作者写的文章,上面说女人比男人聪明厉害,因为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男人可不都是被女人利用的蠢货么。只委屈了我这个聪明人,被一帮懵懵懂懂古人拖累,堕落万丈红尘,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让这一切都快快结束吧,到了杨越开辟新天地,我便彻底修心养性,以逸待劳完成渡劫。嬴少苍、慈心不能理解她的心愿,只有棘奴绝对信任她,丝毫不会勉强她,想起来心中便暖暖的。
凭窗良久,她掩面打了个呵欠,忽听门外有轻微响动。她稍微皱了眉头,想着门外是否袭人紫蕊要过来伺候。不是早就吩咐她们回屋歇息,自己不用夜间陪睡么?
“袭人、紫蕊,我夜里不用你们陪。”阿拉耶识隔着门懒懒地对外发话,谁知门外动静越发大了,有嘭嘭的沉闷声传来。她疑惑地把门拉开一道缝,映入眼帘的竟是石宣的卫队与血巫卫胶着争斗的场面,后院青石板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了好几个卫兵,显然石宣的人与血巫卫打斗中吃了亏。石宣立于后院中央,周围五六个青锋骑卫兵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与车枯长老、银月婆和令两名血巫卫对峙。
“太子殿下,天巫已经歇宿,你带兵前来意欲何为?”车枯压低嗓门责问石宣。
“甭跟他废话,这小子图谋不轨,也不看看巫王的手段!”银月婆发出尖细的笑声,混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石宣浓眉拧在一处,深目幽光沉沉:“天巫到此一游,我自当以礼相会。明早便要入宫觐见,有些事情我须得提前与天巫通气,还望四位行个方便。”
“有事明天再说,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招惹误会,太子请回。”有一个黯哑的男声响起,是阿拉耶识不认识的血巫卫。
“若我今日非要见天巫呢?”石宣火气陡升,他是横行无忌的太子,何曾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挡道,血巫卫竟打伤自己亲卫,大大地失了面子。
“天巫岂是你相见就见的。我等奉巫王令保护天巫,若天巫有个闪失,便要赵国邺宫一夜化作鬼蜮!”又一个男子冷冰狂妄的声音响起,这是第四名血巫卫。
石宣已经捏紧拳头,太阳穴青筋暴跳,深目放出凶暴厉光。当先的亲卫头领几曾被人如此奚落威胁,立刻不管不顾喝骂:“呸,尔等南蛮妖人不敢正面对敌,只会用幻术偷奸耍诈,算什么英雄好汉!”
“好利嘴,战场之上只要取胜,你管用什么法子。”银月婆桀桀发笑,语气已经极不耐烦。
石宣亲卫被这小声挑衅,正待朝银月婆扑去时却被石宣挥手喊停。得了几个血巫卫的阻拦,一贯狠利的石宣居然放软口气,恳求四人让他与天巫一见,定不会对她有半分不利。
为首的车枯长老还要拒绝,身后传来阿拉耶识温婉慵懒的声音:“你们的动静把整个后院都惊动了,还说什么歇息不歇息。”果然,袭人、紫蕊一左一右站于阿拉耶识身旁,正睁大眼睛观战呢。院中斗殴双方立刻整肃衣衫与阿拉耶识见礼,阿拉耶识对着两名新来的血巫卫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我在巫殿一向未曾见过。”
声音黯哑者低首道:“小人吉多,巫殿血巫卫,奉巫王令保护天巫。”
冰硬狂妄的一个也自报姓名:“小人瓦汗,也是巫殿血巫卫,保护天巫是我本分。”
原来嬴少苍的血巫卫果真是他的杀招,轻易不肯暴露实力和人数。这两人同样被灰色麻袍拢着头脚,然却予人如烟如雾之感,阴森鬼气,如同精怪鬼魅。常人撞见,不被吓死也要大病一场。阿拉耶识黛眉轻蹙,语气略带不满,让四名血巫卫于暗处保护即可,如今日这般大呼小叫便是失了血巫卫身份,让他们以后轮流值守,遇事不得随便出手,须先行通报。言毕,她朝着石宣淡淡丢下一句“随我来”便飘然进屋,石宣好一会恍惚才醒过来追进去。
“何事?”阿拉耶识正襟危坐于书案后,淡淡扫了石宣一眼便收回目光,其实心脏已经不可遏止嘭嘭跳,除了心慌还是心慌,手心已经出汗。对石宣,她始终怀有阴影,人猎的残忍血腥,被炖煮成肉汤的威胁,还有在马上被狎昵亲吻的恐惧,只要提起石宣,可怕往事在头脑里蒙太奇样穿插。创伤性画面的“闪回”是典型的创伤后遗症(PTSD)特征之一。
“哼哼——”石宣未语先笑,声音带着浮躁羞恼,“我还就是不明白了,除了你当小叫花子时用眼神勾引我以外,你就没有正眼看过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今非昔比,我会怕你?”阿拉耶识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既如此,为何发抖?”石宣上身前倾盯着她逼问。
“啊?”阿拉耶识浑身一震,果然察觉肩膀手臂因为紧张正在不由自主地震颤,背心手心发热出汗,正是焦虑发作的躯体化表现。这个魔王石宣为何能引起我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是他的哪一点勾动我的潜意识?难不成是我内心与他同样存有嗜血、暴力的邪恶,我在竭力避免自己的内心阴暗面暴露。我是在反移情?
这不过是阿拉耶识作为心理治疗师的内省,过程极快如电光火石闪过,但眼眸刹那的犹疑被石宣看得一清二楚。他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缓和声调让她不必害怕,他绝不会动她一根指头,当年烹煮她做汤锅的话实属戏言。石宣见阿拉耶识没有明确表示出反感,进一步解释他这一生从不曾吃过人肉。前太子石邃最早跟着父亲石虎、伯父石勒打江山,那时石宣等皇子尚且年幼,并未尝过行军打仗的艰难困苦,更不知粮饷短缺下士兵为求活命吃尸体乃是家常便饭。后来,石邃便常常以吃人肉来宣扬劳苦功高,石虎虽爱石宣、石韬兄弟却也只好将其立为太子。
说到此处,石宣显得忿恨起来,高鼻梁在脸颊投下一道长长阴影,用残忍而玩笑的语气显示他对石邃的轻蔑:“人肉这等败兴东西怎唬得住我。有次我索性把百余名不肯入宫的美貌女子四处驱赶猎杀,把美人尸体统统送到石邃府上请他享用,父王觉得我有勇有谋、杀伐果决有他的气魄,从此更加喜爱于我。”
他眼中人命轻贱如斯,阿拉耶识轻轻打个哆嗦:“所以太子殿下便以人猎取乐?”
“那些猎物都是下贱肮脏的流民,如蝼蚁一样令人生厌,不仅无法保护妻儿田地,还不肯安生当奴隶,偏要做流浪乞讨的无本营生,比家畜还要无用。本王杀他们犹如踩死臭虫……”
“我也曾是流民、乞丐,你当时杀了我就好了。”阿拉耶识的焦虑紧张被义愤压倒,立即反唇相讥。
石宣胜利者的倨傲被中断,见阿拉耶识的神色愈来愈冷才意识到不妥,旋即吭哧吭哧地为自己转圜:“你是被郭厚陷害的襄国世家大族之女,自然算不得流民乞丐。说来还得感谢棘奴,否则我错杀了你,真要心痛死人。”
听到棘奴二字阿拉耶识心丝丝抽紧,眸光闪过憎恶:“够了!你半夜求见,我却无心与你叙旧。若是无事,便请回吧。”她顺带做了个请的动作。
似是对阿拉耶识的态度早有准备,石宣面不改色心不跳,轻佻地看着她道:“父王在邺宫里精心准备了一处殿室,虚位以待天巫。你可还需要东明观么。”
石虎为自己准备了宫殿?羊入虎口——阿拉耶识右眼皮直跳,这个暴君意图何为,也许哪种可能都有。石宣贪恋我美色,故意抛出此话是来试探我罢了,于是不露声色回道:“东明观风景秀美清雅,在邺城郊外还可免俗人打搅,甚合我心意,还望太子殿下在赵王面前美言,赏我薄面。”
石宣凹凸的头角绽放舒心先容,他果然是来试探我对于入宫的态度。那石虎自命不凡,妄图控制我。虽然以血巫卫之能可以带我出宫,但如此我的计划全盘打乱,我须得把石家父子对棘奴的猜忌转移到父子手足之间,石宣便是现成的人选。石宣,你以为我平白无故夜里放你进我屋子,不过让你自我膨胀,石韬怎容你与我有染,助你登太子大位?
得到阿拉耶识肯定答复,石宣满意离去。阿拉耶识盘腿打坐了一个时辰才把心境放空,怀着满满斗志酣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