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同一刻,嬴归尘疑惑地放下手中五星红旗,他的耳力极佳,静息时就连他人的呼吸都瞒不过他。刚才他完全沉浸于睹物思人,隐约有人乱了呼吸。他凝目四望,似乎有人在隔壁内堂客厅。稍作犹豫后,他迈步出门,见一道窈窕人影正往外堂行去——是阿琪。嬴归尘瞬间感到一丝灰暗笼罩心间,最近这个大胆直率的女子的疯狂行为令他退避三舍,顾及她是阿拉耶识的患难朋友,全家皆为墨徒得力之人,他没有赶走她。她深夜出没自己所居院舍,必未死心。
重新躺在床上后,嬴归尘翩跹的思绪将回忆带到六年前。其时,他于楚国都城下相巡视儒墨讲学揽徒情况,当时分坛齐主事推荐了玩杂耍的王展鹏家三口人。墨徒成员兼包并容,农夫、商贾、织女、卖艺人、小商小贩、江湖游侠儿、市井闲人,凡匹夫皆能有所用,王家人的加入本不足为奇,碰巧一次分坛众人聚众议事期间王展鹏一家人为助兴献艺,戏法就是在邺城宝物奠基大典上所献“仙人飞升”。齐主事正好从赵国回来,关于神女高台献诗,当街给难产妇人接生,驯朱龙宝马,长城引天雷治疗石棘奴抽风症的少司命故事在赵国传得轰轰烈烈,立刻招来王展鹏一家人问话。齐主事得知九岁女童在邺城所为后深以为异,嗟叹其坠崖身亡。钜子嬴归尘来到下相,嘱托楚国分坛留意寻找一名神异女童,齐主事当时便将王家人引荐给嬴归尘,这才确认“乘白云”降世的绝色女童就是赵国天才神女董秋滢,至于她跳崖逃遁的原因不得而知。
王阿琪是唯一和董秋滢玩得来的女孩,格外受到嬴归尘重视。他详细询问关于神女董秋滢的一切,得到的有用情报不多,只知道她蔑视权贵,喜欢南方楚国,爱自由自在,讨厌野蛮胡人,愿望是隐居避世。虽然阿琪对董秋滢所知不多,但每一语、每一句皆让嬴归尘怦然心动,从董秋滢身上,他依稀见到自己的身影。他开始着意栽培王家人,破格传授王展鹏和王昇墨家武学,让阿琪入细柳营历练,他对王家人的关照超乎于那些营主和主事。他内心存了执念,倘若一直把王家人尤其是阿琪带在身边,或许能更快地找到她罢。果然,阿琪比他想象的更加有用。宣化郊外阴差阳错,致使阿拉耶识对他戒备森严,他没有理由接近她,尤其她万分警惕排斥觊觎中国方术的行为。只能靠阿琪居中传递消息。他容忍阿琪唠唠叨叨说大堆细柳营中琐碎低价值的情报,只为最后公事公办、顺带问一句“天巫有何动静?”熟料,阿琪竟把二人往来的点点滴滴视作男女情谊,万万没想到的还有,一向支持自己出世修仙的父母竟把阿琪塞给自己做妾室,并极力反对他接近阿拉耶识。
是因为嬴少苍么?臣不能与君相争。
姑母与父母态度截然相反,也是怜悯自己为嬴少苍所用之故?
嬴归尘想到头疼,然最令他迷惘的是阿拉耶识的心。她是石闵未婚妻,却又与慈心私定终身。津台事变后,她对慈心的态度越发看不透。他前几日得到宣化消息,慈心为保护阿拉耶识被伪装成萨满的吕氏所聘刺客所杀,暂时埋骨于遇袭之地。他本能觉察到此事绝非表面所见,敢于在嬴少苍眼皮底下动手本就是障眼法。韩绍光与何瘸腿两人均未能打探到更详细的情况,应是早就谋划妥当之故。嬴少苍递了份国书与吕后通报代王刘恒因救护天巫遇刺,并送上礼物以示感谢和哀悼,这事便没了下文。据说阿拉耶识甚为悲痛,后来开始接受嬴少苍的求爱,似乎是为了做秦国皇后方便向吕氏复仇。今日他收到阿拉耶识帛书,虽言简意赅却让他胸中大石落地。光最后一句“践诺可期”便明白她一直在谋划出逃,慈心被刺有诈,更让他窃喜的是,她在邀约自己同去杨越避世!只要他们脱离庙堂纷争,假以时日定能破解髓风蛊毒,他便能如正常男子般待她。他不再揪心嬴少苍逼婚,只要她不愿意就一定能摆脱秦皇,她从未令人失望。
嬴归尘一忽儿喜一忽儿忧,想到自己在此当口被拴在库朗便气息难平。出征前,嬴少苍与他商定,暗杀不听话稽粥以削弱冒顿这支白匈奴部族的力量。如此,胡夏其他部族的单于定会发起对冒顿大单于的挑战,西部几国必乱,西烈王嬴谷能找到的盟友都只能是临时的,松散的、弱小的,根本无力对西北边陲产生威胁,嬴少苍便能完全腾出手来对付允燹和嬴长平。
绝虑远行。嬴少苍要杀稽粥,嬴归尘偏杀了冒顿。他在奔赴甘露途中,夜间潜入蒋青营帐将其迷晕,从其贴身衣服中找到嬴少苍的密旨,令蒋青在嬴归尘到达库朗后立即颁旨,封其为库朗郡侯,全权负责库朗军垦要务,不奉宣召不得返秦。杀稽粥与杀冒顿的唯一区别,就是他嬴归尘治理库朗更容易,滞留的时间短一些,而嬴少苍平叛的时间要长一些。他对嬴少苍变相驱逐自己的原因明明白白,只是不曾想到来得如此快当。一山不容二虎,自他们俩很小时被人称作“嬴氏双秀”起,就注定了这个结局。嬴归尘不得不承认嬴少苍太了解自己,自己不掌兵不出仕就不会危及其帝位,相反却可通过墨家帮他牵制各方。他自认自己是个自由人,墨家解散本想卸掉牵挂做逍遥客,甚至连乌蟾根也可以放弃,他有解除髓风蛊毒的自信。嬴少苍将他留在库朗,便是将其变作永远钉在西北的钉子,一劳永逸地制衡西北几国的势力。此定边大计原是极好的,若换做一年前他自是答允,只是现在一切改变了,他渴求有她相伴的人生。
只能是冒顿死。
他在胡夏时还见过两个人——侐帝长女乐英公主和白匈奴戈罗部的头领噶怛。乐英公主十六年前嫁与稽粥,生了三个儿子,前两个夭折,最小的目前十三岁。乐英公主是长女,颇得侐帝宠爱,养成其傲慢倔强的个性,说话直接尖刻,所以虽生得美丽却不得夫婿稽粥喜爱。稽粥有不少女人,未娶乐英公主前与别的女人有过私生子,令乐英公主耿耿于怀。迎娶乐英后二年便固态复萌,专爱与有夫之妇勾搭,还对父亲冒顿的爱妾垂涎三尺。乐英以公主之尊自然不能容忍丈夫滥情,但白匈奴的民风民情对于男女情事看得开,男女偷换被抓,只要肯拿自家牛羊换人便可消灾,更别提那些主动献身取悦稽粥王子获得钱财的妇人了,还有的下级将官甚至将自己老婆献给稽粥。乐英公主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睁一样闭一眼。后来,她寂寞难耐,与戈罗部的噶怛相好,噶怛藉此挤入胡夏政权的核心,竟成稽粥心腹。嬴归尘分别给二人送了重礼,同时也定下放过稽粥杀冒顿的计策。
白匈奴人为了防止家族财产分流,人口减少,势力被削弱,有父死娶母的传统。因胡族妇人被当做财产,在频繁的部族征伐中常被仇家掳走,最勇猛的胡族男人有好些个老婆,当父亲死去,接替掌家的儿子便将这些女子继承为己有,哪怕贵为单于的阏氏也会成为继子的妻妾。若稽粥继任参与,自然会将冒顿一干妻妾收入囊中,乐英公主的愤怒必然加剧。那个噶怛外表恭顺忠心,实则野心勃勃。嬴归尘买通噶怛,只需在以后恰当的时机撩拨其野心,以乐英公主和单于位置为饵,便可再次引发胡夏内乱。这是盘牵一发动全身的棋局。
嬴归尘早已算到抗旨不尊的结果还是居留胡夏,毕竟抗旨与否是他们“嬴氏双秀”二人私事,包括蒋青、嬴允直都毫不知情,他下蛊杀冒顿时只有布巴和李文吉配合制造暴病而卒的假象,所有人都认为冒顿寿元已到。嬴归尘心中最无底的便是阿拉耶识的女儿心,人都说他聪明利根、天赋奇绝,然竟猜不透女子心思。他所虑者无外乎慈心与嬴少苍,白日阿拉耶识的信令他欣喜若狂。他在回信中让她放心行事,前言二月之期不变,届时自去寻她。
是夜,嬴归尘难以入眠。辗转到天明,不到卯时他便起身,带着李文吉和墨田、粟道中去城头升旗。仰望红旗在破晓前的曙光中飘扬,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圣洁的情感充盈胸臆,他默默地念道:“信仰,信仰。我那首占卜辞到底写了甚么,为何我从她手中接过红旗比从师父手中接过钜子令要紧张万倍?那么着急她,她便是我的信仰吧。”
他在红旗前出神,粟道中过来奏报,今日是依照天巫心意百姓公审舍伦父子的日子,地点便在城门外。他这才发觉城门楼下已聚集大量百姓,门口搭着简易木台,舍伦父子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头上。愤怒的孩子向舍伦三父子扔石头,三人头颅上已被石子砸破皮,有血渗出。付仲代表受害的库朗军民对众陈情,表明库朗建城不易,乃是得仙人天巫指点而成,亦是大秦皇帝心血所在。舍伦无端破坏农田秧苗,劫掠、攻打、毒害全城,甚至殃及过往商旅,终致害人害己,蠕蠕全族被王师夷灭,纯属咎由自取。现尊天巫之意,请百姓定夺舍伦父子刑罚。付仲话音刚落,百姓詈骂之声顿起,人人撸袖握拳,恨不得冲上台生啖其肉。军士须用长兵器全力护住木台,才挡住百姓的冲动。不得已,付仲只能请示郡侯嬴归尘,嬴归尘亦觉难办。他于城头踱步片刻便记起慕容恪曾对其言道,天巫主张杀人诛心,他立时有了主意。
后来,付仲对库朗人宣布:舍伦和蠕蠕人企图以萨满神来进犯库朗,却被天巫的神明打败,这是天意如此,要舍伦灭族亡身。舍伦的蠕蠕人愚昧冥顽如虫子,为西北各国的公害。库朗得自天巫与秦皇仁慈之心又受墨家庇护,以仁恕治城,便绕过他父子性命。凡库朗人均可上前来唾弃他,公审完毕将其押往月支国,交由月支人处置。
台上舍伦原本一副悍不畏死的神情,在听到将他交给月支人后大骇失色,吓得当场尿了。月支国饱受蠕蠕人侵略,双方势同水火,把他交给月支人下场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