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朗城就在舍伦临时营帐前方几里开外,双方厮杀呐喊声穿透夜幕如隐雷滚滚,袭人心胸。大祭司在马上观赏由自己一手撩起的战火,脸上带了五分憎恨三分得意还有两分的不屑,嘿嘿轻笑:“你们这些蝼蚁一样的人,焉能抵挡家主的宏图大业。杀吧杀吧……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巫自身难保,只有家主才是中土至高无上的神明!”
大祭司笑容尚在,身下地面突传绵延的马蹄奔腾的震撼声,他于疑惑中凝神谛听,蠕蠕人也被地面的撼动而惊扰,连片的营帐中钻出不少人望向东北方。几匹快马狂奔窜入营区,当先的马上趴伏着一人,大祭司认出是派出的探马头目,其马背上空空荡荡,应是跟着头目返回大营。探马头目腰、腿各中一箭,对着围拢的族人嘶声道:“犬戎、犬戎人来啦——”他一口气上不来瞪眼死了。大祭司倒吸一口凉气,正寻思哪里来的犬戎人时,惶怒的舍伦带着卫兵赶到,狂吼着上马迎战,并质问大祭司犬戎人是怎么回事。
大祭司撮着牙花皱眉回道:“自侐立秦国后,犬戎之称已不再沿用。探马既然称其为犬戎人,当不是秦皇的人。嬴谷和嬴庆丰的余部起兵后,虽自称犬戎但断不会攻击我们。西北方是犬戎祖庭和嬴谷所在方位,或许是秦皇调动了犬戎人祖庭的守兵增援?”他说到此节也有些惊惶犹疑,对舍伦开解道:“当年秦昭襄王灭义渠国时,祖庭守兵都不曾发兵解救,嬴少苍怎能使唤他们?况且时过近百年,祖庭守兵能否征战还成问题,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
舍伦当下命众人上马迎战,自己带领亲卫们撤退到十五里外的大本营与自己两个儿子率领的三万人马会合。蠕蠕战士刚刚准备停当,西北方的来人已然杀倒大营。来者擎着的大旗上画着白狼头,旗杆上连着九条白色狼尾巴,大祭司的心顿时沉重起来,犬戎人以白狼为护佑之神,九尾白狼旗正是祖庭守兵的标志。夜色里看不清有多少犬戎人,大祭司心存侥幸,百年无战事,犬戎祖庭守兵应该不谙作战和阵法,他命人吹起进攻号角。几里外正在攻城的蠕蠕人听到尖利的进攻号角有些疑惑——这是号令骑兵冲锋陷阵的信号,攻城之人如何冲锋?秦军和墨徒同步觉察到敌方的怪异之举,趁着敌军心神不稳予以痛击,敌方勉强应战下很快便开始畏缩趑趄。
犬戎人的进攻完全超出大祭司的推测,他们不仅装备精良,作战勇猛,更懂得进退、合围的战术。等他在夜色中发现时而飞过的暗箭来自几辆秦国的战车时,方才如梦初醒:明帝嬴少苍以无兵为患,定是与祖庭守兵达成协议,秘密资助和训练他们以备兵变。此事竟连家主也不知晓,看来嬴谷的叛乱情势堪忧。大祭司立刻拨转马头,跟着奔舍伦的大本营追去。
墨徒向慕容垂禀报了城外蠕蠕营房的异动,慕容垂以为是蒋青的大部杀倒,欣喜之下擂鼓督战。付仲心细,察觉来者方向与秦军来向不合,疑心有诈,命人坚守城门观战。城外舍伦扎营处已是金戈争鸣,血肉横飞,大营的上万蠕蠕人被突然袭击者打乱阵脚,竟然不敌犬戎的数千人,舍伦与大祭司俱各撤走,余下之人无心应战,丢盔弃甲者不在少数。攻城的蠕蠕人亦因无人督战而攻势渐弱,发现大营生变后立刻人心慌乱。四方攻城指挥也无心恋战,慌忙中命士兵撤回大营增援。慕容垂大喜,打开正门命人乘胜追击。混战中认出白狼旗,知是后援无异,遂放手与蠕蠕大战,不到一个时辰,斩敌七千首级。
在通明的火把照耀下,一袒露右肩,肩头缝着一块灰色狼皮的魁梧大汉骑马来到慕容垂面前,双方互相打量片刻,慕容垂当先抱拳通报名号,对方也学着他抱拳回应道:“我乃犬戎祖庭守兵先锋赫都,戎秦明帝以暖玉虎符所盖书信为凭,调我祖庭守兵解救库朗城。但暖玉虎符尚未送到,今日因事急先行护城,我等就此撤离十里等待虎符。虎符一日不到,我们便等休兵一日,护城便请将军自行设法。”赫都说完,命部下向北方暂退。
慕容垂对秦国的暖玉虎符并不知情,赫都的话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若蒋青的大部明日内再赶不到,暂时溃败的舍伦会卷土重来。慕容垂生性急躁爽直,当即命令众人撤回城内布防,同时发出八百里加急向秦廷报信。
一天的攻城后,库朗城内战死者十有三四,墨徒牺牲者主要因连日赶路,不眠不休之故,体力透支不敌身亡。慕容垂首次领命出征,原本信心满满,如今的挫败让他懊丧憋屈,自责之意更甚。他写下两卷书简分别发给同胞兄长慕容恪和天巫,言明因己骄傲轻敌导致守城艰难,墨家同袍受难,他决意与城共存亡。
却说舍伦被夜里突如其来的犬戎祖庭守兵惊扰,以为秦人大兵来到仓惶出逃,侯他回过神来,与两个儿子商量下一步如何进退时,两个儿子自恃勇武要领兵重讨库朗。舍伦犹豫不决时大祭司恰好赶到。大祭司把祖庭守兵的来龙去脉对舍伦剖析分明,声称其人数不过五千不足为惧。调兵需要秦国太后的暖玉佩,那东西送到塞外且得花点时间。他已令手下探明情况,犬戎人协助解了库朗眼前危局后,便向北撤退了十里作壁上观,应是等待暖玉佩之故。他进一步煽动舍伦道:“虽则可汗已得罪了秦皇,但草原上因天巫之故不满者众多,秦人难犯众怒。只要我们打下库朗城,必将重挫秦皇声威及天巫的天人之尊,不待稽粥王子发难,便是秦国的犬戎皇族也会趁势弹劾秦皇。太尉允燹和僖王嬴长平握有秦国七成兵力,之前未曾起事皆因忌惮其巫术。如今秦皇与南蛮不睦,其最厉害的帮手嬴归尘的墨家分裂,这次天巫声望下跌后,他便再无倚仗之物,内乱必生。只要我们夺下库朗守上二月便是秋冬苦寒天气,秦军断了补给便如断翅之鹰,可汗自此雄踞大漠!”
舍伦与儿子皆心旌动摇,问接下来该当如何。大祭司让舍伦联络其族中堂兄部落合力征讨库朗,将来事成,便封他做左单于。舍伦为人贪婪凶残,对于封堂兄做左单于有些不甘。大祭司教唆说,让其堂兄攻打月支国,将月支国的地盘都给他,进一步封他做国王。二者互相消耗,舍伦再将他们一并吞下,其声望威势比冒顿还强呢。于是舍伦欢喜,急忙派人联络堂兄部族。
第二日申时,舍伦的蠕蠕大军卷土重来,此时已是倾巢出动,大约四万人数。五千犬戎祖庭守兵如果严守祖宗规定,远观不动。舍伦越发笃定,亲自督战攻城。库朗城墙上爬满如虱子般的蠕蠕人。慕容垂临时打造了如狼牙棒样的铜棒架在城头墨徒左右拉动铰链,铜棒摇摆攻击云梯,蠕蠕人死伤惨重。赫都与十几个手下悄悄来到距城一里之处观战,对墨徒所设机关铜棒十分欣赏,但蠕蠕人多势众,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他刚接到手下来报,暖玉虎符至今未到,再有半个时辰,蠕蠕人便可突破墙头防线,一旦大兵入城便回天无力。他与守城小将极有眼缘,对方亦是如自己一般性急爽快之人,眼见其受困却不能相助,分外惆怅。规矩大过天,如秦皇无有虎符便得到增援,祖庭守兵千年的声誉便毁于一旦。他只能令手下关照秦兵,若慕容垂带人逃出城外,他们可以前去接应,勿使其丧命于蠕蠕人之手。
日头偏西,城头几个铜棒处的墨徒被杀后,机关被卡停顿,蠕蠕人群起而上,库朗危在旦夕。慕容垂在城上被上百蠕蠕人围住,赫都攫紧拳头,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千钧一发之际,忽听派出迎接虎符的探马飞骑来报,秦国玉佩已经送到。赫都闻言径直冲向围城的蠕蠕人,丢下一句“按计划行事”后便奔出十几丈远。
慕容垂已经精疲力竭,眼前发黑,脚步发虚,耳内嗡嗡作响,全凭毅力挥动狼牙棒,然已经不成招数。他茫然将武器挥动几圈,都没有击中敌军身体的声响和手感,天地白茫茫一片,他有些困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恍惚中,他看到一魁梧大汉圆睁双眼向他重来,本能驱使他再次抡起狼牙棒,谁料被对方轻巧避开,欺进身后卸了他的武器:“慕容兄弟,我是赫都。虎符已到,我们杀退蠕蠕人了!”
慕容垂醒来时已是一日一夜以后,赫都那张胡子拉碴青呼呼的腮帮子悬在他的头上,冲他嘿嘿笑。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慕容垂嘶哑声气问道。
付仲凑过来对他道:“慕容将军,我们得救啦!多亏赫都相助,舍伦那天没能破城。原来救援我们的人是犬戎祖庭守兵,是秦皇陛下的旨意。”
慕容垂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赫都将手中一块鲜红的玉佩送到他眼前。他认出这是天巫佩戴之物。
“嗯,这块暖玉佩便是调动祖庭守兵的虎符。祖庭守兵是为保犬戎一脉而设置的秘密军队。虎符原定由后宫之主保管,侐帝交给蒙太后,不知怎地到了天巫手中。”说到这里,赫都突地睁大圆眼,奇道:“天巫是谁?秦皇陛下已是巫王,难道还有比巫王更大的吗?”
慕容垂与付仲对视后只得苦笑,他们不知犬戎祖庭守兵为了保持忠诚与专一,世代不许与外人交接,因此信息得来十分滞后。
“天巫是教导我的师父,也是秦皇的师父。”慕容垂解释道。
“那就是个男人了。这个暖玉佩虎符为保存犬戎皇家子嗣,特意传给后宫之主防身的,怎么能给一个外族男子?”赫都性急,当下嚷嚷开了。
慕容垂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天巫是个奇女子,暖玉佩在她手上自然是蒙太后所赠吧。赫都兄你有所不知,天巫虽是秦皇师父,早晚便封秦国皇后,怕只怕她不愿意呢。”
付仲点头附和:“天巫德行感天动地,其道行高深,模样又长得和天仙一般,人所钦爱。库朗城是因她做法祈雨后救下的人牲和流民的安置之所,萨满大巫祝忌恨天巫方术高强,屡次加害。舍伦就是因为萨满的挑拨才来攻打库朗的。”
可怜赫都这个头脑简单的武夫已经弄晕了,在他眼里,除了巫王和萨满,还有谁懂法术呢?一个女子既能当皇帝的师父又能当皇后,这岂非逆天了么。他又开始犯愁: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由于他所率的五千祖庭守兵参战,又阻抗了蠕蠕人一日进攻,明日便有一万五祖庭大军到来,将彻底打退蠕蠕人的进攻。虎符虽然是真的,但是持有虎符的女人却不是皇后,甚至连嫔妃都不是呢,秦皇坏了规矩,这仗还打是不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