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归尘花了几天时间给阿拉耶识治病,以他医家传人的精湛医术仍然对付不了阿拉耶识的心病。阿拉耶识昏睡时还好,醒来时不是痴坐发呆就是对服侍的人横眉冷对,完全没了以往娇俏明媚,善体人意的样子。她跟前片刻也离不得人看护,活活地过着“囚禁”日子,嬴归尘不仅黯然神伤。据他行医经验,阿拉耶识的这种病压根不算病,放在别人身上,他看都懒得看。他不能让阿拉耶识日夜闹腾下去,否则几月便要精竭神亏,变成真虚之症。可他能治李文吉的疯病,但心病如何医治他从未想过,只能用调理心脉和镇静安神的方子去她的火气,此外便无计可施。
石宣、石韬兄弟因与秦皇起冲突,阿拉耶识疯疯癫癫不肯见人,便先行返回赵国。他们勾留宣化期间,传来赵王石虎生病消息,兄弟二人为了争夺权位匆匆离去。石闵本和石韬结盟,但为了来宣化见阿拉耶识被迫卸下兵权。石韬考虑到异日天巫病好未尝不是制衡石宣的利器,便让石闵留在宣化等他的消息。送走赵国皇子,石闵总算可以自由行动,他忧心阿拉耶识身体,主动提出要找她谈谈。
石闵尚在外室便被蒙太后拦住。先前赴津台和谈前,蒙太后曾单独见过石闵,对其明嘲暗讽,这次光景有所不同。她直截了当询问石闵将何去何从,是否还当阿拉耶识是未婚妻。石闵以后辈之礼禀告蒙太后,她以前的告诫仍谨记于心,无论阿拉耶识选择谁,他都会祝福他们。若有幸得之为妻,任是地裂天崩亦不会退缩。
蒙太后一阵失神,片刻后才感叹道:“仙人安其生断天意是天同星下界,乃周文王化身。‘若男,当定天下;如为女身,则妻之者王。’谁个男子得天意为妻,将成一统天下的盛世明君。可惜,她命太重。一个没有福气的男人,得到了他不该得到的东西,是要倒大霉的!”蒙太后看着石闵的眼神复杂,既有不甘也有惊惶,石闵面色如常鞠躬而退。
进得阿拉耶识闺房,见袭人正帮阿拉耶识梳头,嬴归尘在屋中更换燃香。自从阿拉耶识当众有自残自伤之举后,白天照看她的须得是一男一女,夜里只能点穴让其安睡。蒋青、嬴允直、慈心和雪漫、袭人、紫蕊三个女弟子轮流当值,嬴归尘则是一天中倒有大半时间守在这里,反倒便宜信王嬴允直,让他能够抽身去处理官署政务。见是石闵来到,嬴归尘冲他点点头,便与袭人一道退出,只留他二人在内。
阿拉耶识半卧在榻上,刚刚梳理平顺的秀发披散在两肩上,露出镶嵌在苍白小脸上一霎一霎的大眼睛,粉白的双唇微微上翘,似颦似嗔,惹人怜爱。石闵喉头往下咽,吞了吞口水,嗫嚅着叫了声滢儿,俊朗的面孔便绷紧起来,明亮的眼睛紧张地看着对方,生恐她突然发作。阿拉耶识没有反应,石闵便缓缓靠近蹲坐于地,阿拉耶识近在咫尺。
“滢儿,棘奴是一介武夫行事莽撞,几次打乱你的安排。”石闵拳头捏紧,下意识地揉着衣衫角,“董伯传来你的死讯,棘奴……棘奴只觉天塌地陷般慌乱,偏赵王不肯放行。大司农知飞龙军是赵王心病,让我交出兵权取信于他。我赶到灵堂时,恰逢你从天堕地舀爬进棺材。我情急之下大喊你的名字,怎知破了你的术法……”说到此处,石闵更形局促,“若我知道喊你名字会坏你渡劫,情愿割去舌头也不会开口——”他垂了眼皮,只管盯着双手揉搓衣角。
一柄象牙梳子突然敲中石闵面门,敲得他一震,以为阿拉耶识又要发作伤身,刚要有所行动时却听阿拉耶识带着哭腔骂:“你又想把我打昏关起来!连你也合伙起来骗我!”她高举粉拳狠狠捶他胸脯,一边骂他好好日子不过自找罪受,怪他连飞龙军都丢了,避祸杨越便成泡影。
“你为什么老要叫我担心!这么大个人了还拎不清轻重,什么军神,分明瘟神一个,专会拖累我……”
她一边哭一边狠揍石闵,对方像青松样挺直身板任其发泄。渐渐地,他胸口雪白衣衫上现出一片血色,阿拉耶识的手慢慢扯开他衣领,露出纱布缠绕的胸膛,上面血渍更重。将纱布解开后,露出铜钱大小的猩红创口,正往外渗血。这是阿拉耶识发狂中被石闵抱住,她那时以为在地狱中与修罗夜叉搏斗,手脚被缚时连嘴都用上了,岂知咬掉石闵胸口一块肉。阿拉耶识情不自禁捂住口,狠戾的眸子闪出痛惜的光芒,苍白的脸上浮出羞惭的血色。
“我……我,我是不是吃人了?”她的声音发颤,带着惶恐,指着自己的张开的口问道。
“没有。”石闵握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前,半含笑意,半露羞涩,“你吞下了我的心头肉。”
“啊?我真吃下人肉了……”阿拉耶识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忙转过背去抠喉咙,干呕半天什么都吐不出来。
“滢儿——”石闵从背后温柔地圈住她,“莫说是一片肉,便是要我项上人头亦不会有半分怨言。”
阿拉耶识怔怔地看着他,刹那间升起迷惘。
“滢儿,你快点好起来吧。我不懂仙人之事,只知瓜熟蒂落,顺应天时。你屡次期盼的渡劫都未获成功,想来还是机缘不到。若你就此心灰意懒,怕才真回不去。”
阿拉耶识闻言愣了半天,终于倒在石闵怀中哇哇大哭,像个委屈的孩子。
狂风暴雨般的发泄过后,阿拉耶识周身戾气消减,肯与石闵正常说话。在石闵的一再恳求下,阿拉耶识终于保证以后不再自伤,但仍然意志消沉,在石闵告知墨家分裂消息后,她表现淡漠,而且很快关闭与石闵的谈话渠道缩回自己的世界。
一连十几天阿拉耶识都把自己关在闺房中,整日无心整日闲,不是对着窗户外的花园发呆便是躺着望天,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袭人、信王早已不用守在此处值日;慈心在隔壁居住,不蒙传唤不能擅自出入天巫府,况且他为嬴归尘左辅右弼,共同清理分配墨家资财,本就忙得不亦乐乎;嬴归尘将自己的轮椅给了慕容恪,慕容恪骨头接好后与雪漫同在天巫府中将养,石闵每日便推着他在润友茶楼闲坐,与墨徒攀谈。周亚夫和李良弼等因墨家分解之故,身为墨家长老也一同留下帮忙。这四位侠墨长老各自下属营主纷纷前来拜见,酒酣耳热、兴致高昂之际难免比划拳脚功夫,除慕容恪外,其余三位长老都在人前露了一手,石闵尤擅马战,人愈多愈勇,朱龙宝马在对战的表现亦令人叫绝。周亚夫非带兵将官出身,近身交手招数多变,十分难缠;李良弼本身马战功夫不弱,但与双手武器的失眠相较便落了下风,何况石闵还有悍勇护主的朱龙帮忙,墨徒皆服其能。墨徒多听闻天巫曾引天雷贯其体,问于石闵此术如何,石闵笑而不语。
这日春色明媚,窗外园子绿意盎然,木匠和泥水匠翻新房屋,花匠剪枝除草,使女穿梭其间一排繁忙景象。秦皇从蒙太后和自己承光殿的宫人中抽调人手到天巫府当差,天巫府逐渐恢复往日的盛况。紫蕊沏茶奉上后便留她一人独处,如今的天巫不耐与人相处,对董伯紫蕊亦是如此。她双手支着脑袋看远处花匠劳作,发一阵呆便在绣榻上昏昏欲睡。忽然见到楼下花匠中一农人径直来到闺房,自取了桌上茶杯饮水,神色自若。农人年约六旬,阔面高额,蓬面虬须,麻衣草鞋,满面风尘与沧桑。老农饮下一杯后复又自行斟满,茶水盈满茶杯冒出寸许竟未四处流淌,茶色莹莹在窗外艳阳映射下反出尺许光斑落在墙上。阿拉耶识情知有异,凝眉看农人动作。
老农摸一把胡子自言自语道:“空空世界,莫如熙熙攘攘。”他以指头沾茶杯中浮起茶叶沫弹向墙上光斑,沾到墙壁时立刻化为来来往往人群,一片光斑立时像演电影般活动起来。墙上车水马龙,细看之下人物景象竟然是成都街头风貌。画面变幻推进,阿拉耶识认出所见一切与她元神飞掠成都上空一模一样,立时惊呆。
然后接下来看到的却不是敲动引磬接引元神,却是未央书院门口站着一帮物业的保安,气势汹汹往里冲,被小蒋和代凤死死拦住,多亏他们在书院门口上了一把插锁,物业的人进不去。物管负责人一脸晦气对着他们二人训斥,又对着旁边殡仪馆的灵车指手划脚,虽无声音但推测是物业要将柏素云尸体运出火葬,与代凤、小蒋和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师们对峙。物管负责人拿出一叠文件对着他们挥舞,小蒋与他争得面红耳赤。最后物管的人强行推开咨询中心的人开始砸锁,局面大乱,看得阿拉耶识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