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天巫阿拉耶识的“遗体”死鱼般躺在她的闺房中,汗水湿透全身衣服如同刚从水捞出,脸色雪白,牙关紧咬昏睡中。袭人和紫蕊在蒙太后的指点下,用热汗巾儿细细擦拭其身体,再换了一身干爽清洁的衣服。蒙太后长吁一口气吩咐二人守在师父身边,若有动静随时禀告于她。转过身,蒙太后来到隔壁屋子,见到轮椅上独坐的嬴归尘。她屏退左右,怜惜地招呼他到跟前来,让他陪自己说会儿话。
“尘儿,可知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蒙太后慈祥地看着他。
嬴归尘摇头,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还有来历。
“你原本的名字叫少羽,后来才改作归尘。”
嬴少苍讶然望着姑母,“我不知此事,小从下人皆呼我公子,果儿是我的小名。”
蒙太后笑着摇头:“你和大秦明帝嬴少苍是西周皇族姬姓嬴氏仅存的后人,你二人同年,你晚他一日出生。先帝和你父亲景平侯都认作双喜临门,便破例让你和苍儿都取一个‘少’字,以为少年存高志之意。少苍是心怀苍生,你的名字唤作少羽,是少年游逍遥的意思。你师父安其生说你天资奇绝,本可任意成就,可惜情孽深重必将误了性命,此生除了修真一途别无他法可解。”
嬴归尘闻言紧抿嘴唇,一言不发。此话他少时便时时听父母提起,因自己自小便立志修真离欲,每每不以为意,如今听蒙太后说起又是一番滋味。
“安其生初见到你便有一段判词:‘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如不断淫,必落魔道。’然后给你改名叫归尘。你那时才五岁,都不记得了。”
“姑母是想告诫尘儿,天巫与我无缘,切勿自误误人。”嬴归尘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那你可知你的公爵封号从何而来?”
“卫阳公者,明帝扈从伴驾者,是让我永远辅助陛下之意。”
蒙太后先是长叹一声才娓娓开导:“你打小与众不同,都说是世不二出的奇才,也因此遭人所忌。我和苍儿都亏欠了你。明帝登基你居功至伟,王敖、孙博平、蒙灌等复国旧臣未免你盖过苍儿,一直强压着你,而你也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本本分分,不居功,不涉政,不争不妒,行积德事,做真人行……谁知平地出了个中国天巫……”
“姑母,别说了,尘儿知错了。”
“不,尘儿,好多心里话姑母都憋着,如今不吐不快呀。”蒙太后拍拍嬴归尘的肩膀,以巾拭眼,幽幽道:“都道你平素人情淡漠,无欲无求,却原来不是真的你。长到二十七岁才见着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儿,姑母虽有心成全却无能为力啊!”
嬴归尘决然动容:“谢姑母劳心,尘儿愧不敢当。如今天巫回魂,不日便是我大秦皇后,尘儿定当守叔嫂之礼,全君臣之义。”
蒙太后显出苦笑,摆手道:“且休提皇后的话,这些日子我算是看明白了,连同苍儿、刘恒、慕容恪、石闵在内,唯有石闵才是天意她心中真正挂怀之人。津台之行前,我曾叫石闵来见,对他恶言讥刺,说他只是蛮夷胡人养孙,与当朝太子相争已是不自量力,遑论与大周宗室的嬴姓抗衡。他想娶我的女儿,除非是做了赵国皇帝。”
见嬴归尘讶然,蒙太后复摇头叹气,“这都是为了你呀。可我堵住石闵的口,却拦不住天意的心!那么多人喊她她都不理睬,石闵叫声董秋滢她应得多痛快!”
嬴归尘默默低头,情知蒙太后所言非虚。三日前,阿拉耶识在空中神游一番后落地,就要爬进棺材时,石闵恰恰赶到,大吼一声“董秋滢”,阿拉耶识回一声“棘奴”后便中魔般发狂起来,在室内满地打滚,乱踢乱打,撕咬抓挠且力大无穷,因未敢下狠手,嬴少苍、慈心去抓时反被挣脱。慕容恪和嬴归尘有伤在身,最后石闵将其死命抱住,被阿拉耶识在胸口处咬下一块肉来。嬴归尘趁机下针制住其经脉,药石金针医治三日疯魔症状始消。此等怪异之事后,众人对石闵均另眼看待。
“莫非,阿拉耶识喜欢的是石闵?”
蒙太后点头。“天意这丫头自己未必清楚自己心意,她往日里想着渡劫不曾认真想过嫁人事体,如今魂魄归位,嫁人是迟早的事。若苍儿与石闵相争,你意下如何?”这是蒙太后最担心之事。
“此事应是你情我愿,全凭阿拉耶识心意。若她做秦国皇后,我自当忠君之事;若她要嫁石闵,我亦信守承诺,相助她与石闵二人。”嬴归尘轮廓分明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冷漠,没有丝毫热度。
“唉——”蒙太后常常叹息,“苍儿现在行事专断,我这个母后因私放奈丽被他贬迁康苑,若非我有先帝手书,恐怕还出不来。你……”
嬴归尘知太后怕他与嬴少苍同室操戈,遂宽慰道:“若陛下猜忌,我索性护送石闵二人离开秦国。墨家分裂已成定局,我顺便行走各国收拾残局。”
“如此甚好。此间事了,我亦自回康苑,从此不理俗务,唯盼你与天意平平安安。”
姑母侄儿叙话完毕,临走前对蒙太后言明将通过王敖说服嬴少苍:墨家解散后嬴归尘已无人可用,可将乌蟾根赐予其解毒。嬴归尘未有丝毫喜色,蒙太后见了徒呼奈何。
再过得二日,阿拉耶识病体稍安,唯清减了肌肤,瘦弱憔悴,皮肤白里透着青,双眸失神,整日郁郁寡欢不发一言,见着任何人均视若无睹。董伯瞧着与小时痴傻有些相像,先是着一阵忙,得嬴归尘诊治才知其是心绪郁结所致,须得慢慢开解,于是众人心安。
因须答谢赴秦国奔丧使节,秦国皇家举办酬客宴席,地点就在天巫府。自回魂后阿拉耶识第一次在人前露面,人人见之称奇。这些天关于天巫渡劫的消息成为街口巷尾的美谈,据说天巫渡劫先是变仙人飞升,后邪魔附体,经赵国石闵将军和医家传人、墨家钜子嬴归尘合力驱邪,将天巫复生。此时,各国使节将把目光落在阿拉耶识身上,惊异、爱慕、敬畏等等眼神不一而足,而阿拉耶识却一概无视,有蒙太后的陪伴,在袭人紫蕊的搀扶下勉强坐于席间,无精打采,一副三魂不在之状。赵太子石宣、四皇子石韬和石闵这几日与她隔离,此时得见,熟料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慈心起身招呼亦是充耳不闻,慕容恪与雪漫自受刑后首次以燕国使节身份与其相见,她视若无睹。嬴少苍有些讪然,只好让嬴归尘以医家身份解释天巫病况,便让人把她扶回房中休息。
此时的阿拉耶识,更确切地说是柏素云,因渡劫失败已经患上抑郁症。她不知为何功败垂成,明明看清代凤、小蒋忠于其事敲响引磬,自己的手差一点就摸到柏素云的肉身,一声“董秋滢”把她给拽回来了。这是中医祝由术中的喊魂么?她当时心里想的是棘奴,一开心就答应了,谁知立刻入了无间地狱。她记得自己在地狱中被恶鬼吞噬,如何醒来却还在该死的古代?
酬客回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要求把史官司马喜的记载拿给她看——她清楚司马喜不会错失停灵期间的一点一滴。
史册记载:于停灵期间身体发肤如生人,慈心公子以身护灵,禁绝少府盖棺。七日子时过半,巫体于棺中飘起驻于空,其时诚如自在曼妙仙人,烟视媚行,或走或坐或卧或舞,或箕踞,或飞行,衣袂飘飘如天衣着身,有异香阵阵。众人呼之,莫之能应。后缓慢堕下,欲再次入棺时,逢赵建节将军石闵至,因大呼其名“董秋滢”,其亦以“棘奴”之名作答,乃突发魔障,于地奔走呼号,腾挪移动,遍地翻滚,惨呼之声不绝。众悯之,争相抚慰,奈何其时邪祟凶厉,无人能降。石闵以其绝人勇力缚之,虽啖噬其胸仍固之。医家传人嬴归尘始得以银针施术,于时巫七窍流血。乃云:此七魄也,魂魄归位附体之兆。
读完史书记载,她感到彻底的绝望,如堕冰窟般的寒凉。七魄不是常人说的三魂七魄,而是七窍中的鲜血,颜色各有差异。七魄流出一般为肉身毁坏分裂所致,柏素云元神再次回到董秋滢肉体中,其流出七魄只证明一件事:柏素云的元神与董秋滢的肉身彻底合二为一,更可能在前世今生的轮回中,二者本就是一体的。
柏素云就是董秋滢,董秋滢就是柏素云。夹在中间的是作怪的阿拉耶识,是无边的业力与因果,是万世千生的牵绊。
什么渡劫,什么神仙。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笑话,干打雷不下雨,升不了天也沉不了地的怪物,一个故弄玄虚的海外骗子女巫。
前路呢?未来呢?她既茫然又胆怯。也许被纳进嬴少苍的后宫,与众多美人博宠。也许石宣联合石韬、石闵向嬴少苍讨人;也许慈心像块狗皮膏药死活贴在一起……与慕容恪出了梦里云雨那种事情,怎么说就怎么错,恨不得找个地洞钻……
所以酬客宴会上,她本自懒心无肠,索性诸事不理,只管做个神经错乱的疯子,反正也是邪祟附体,就让他们避而远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