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讲学完毕,《红楼梦》已将燕王后宫与大棘城贵妇彻底搅乱,人人争相转述宝黛故事。史官司马喜忙得不亦乐乎,每日记述写到手抽筋也甘之如饴。讲学完毕当晚,阿拉耶识把自己反锁在殿内鼓捣了一晚,谁也不知她做什么。
第二日上午,雪漫来看望阿拉耶识,阿拉耶识递给她一个油布小包,里面装着一团核桃大小的血団。这是阿拉耶识用小羊盲肠清洗消毒后,往里灌注了自己静脉血,扎口做成流产的胚胎绒毛形状。她俯耳交待雪漫只须如此如此,即便以后不孕慕容儁亦不会嫌弃她。雪漫凤目光彩乍现,连称绝妙。当日夜间,琼华宫宫女来请天巫和医家传人嬴归尘,说是雪夫人不幸小产。
阿拉耶识赶到琼华宫时,燕王慕容儁正在大发雷霆,把琼华宫中宫女和近侍吓得簌簌发抖。见阿拉耶识来到后,燕王如见救星,说雪漫刚睡下就喊全身疼,在床上抽作一团,四处抓挠。太医刚到时,她便小产在床上了,落下的胎儿被捡拾到钵盂内。阿拉耶识略看了看钵盂中“胎儿”,确系自己的手笔,经过白天凝固沉淀,血清和血凝块分离更像妇人小产淤血。雪漫见阿拉耶识后便放声痛哭,直说自己的病来得蹊跷,定然有人捣鬼,求天巫为她做主。
阿拉耶识此时方才明白:雪漫未按她所教授演戏,而是擅自动了手脚。她原计划一箭双雕,让慕容儁当流产的替罪羊,以他的愧疚感来增强对雪漫的保护。她从血巫卫银月婆处讨来****,让雪漫对慕容儁下药硬行与其同房,雪漫借机制造流产,清醒后慕容儁定然悔恨,她再从旁煽风点火,让慕容儁保证雪漫后宫地位。看这样子,雪漫并未将矛头指向慕容儁,而是装病小产。
慕容儁因嬴归尘是医家传人,便请为雪漫诊治,阿拉耶识怕嬴归尘瞧出端倪,故意叮嘱他道:“虽说只是妇人小产,可雪漫是我传人,你可得仔细诊病,务必把她亏空的身子调养好。”她有意强调“小产”、“传人”、“仔细”、“亏空”等关键词,嬴归尘冰雕般的容颜不改,只是在靠近她与雪漫时,靠身体遮挡,伸手将阿拉耶识的衣袖扯了一下,上面沾着一块干涸的鲜血。这是今早取血时沾上的印记,阿拉耶识立刻将衣袖沾血处捏好藏住,暗道侥幸。
嬴归尘诊病后回复燕王,雪夫人是惊厥抽风导致滑胎,只是伤了身体需要好生将息,其他倒是无恙。雪漫便顺着话头闹腾起来:“自打臣妾怀孕后,每晚入睡时便会全身疼痛抽搐,太医瞧不出任何病症,我听蔡医工说,萨满里有种对孕妇下咒的术,便是令孕妇全身疼痛抽搐,片刻之后便会产下死胎。臣妾制定是被人下了咒!”
“可是荒唐,谁敢给你下咒!宫中哪来的萨满?”慕容儁当着天巫的面丢了脸,让他格外焦躁气闷。
“大王别忘了,当初与萨满勾结陷害天巫的便是秦宫里的两个宫女,后来都被杀了灭口。”雪漫提示道。
“这倒是实有其事,当初就是我办的这个案子。”嬴归尘为雪漫的话作证。
“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对你下手?”慕容儁将眼光投向天巫,后者美眸含嗔,黛眉颦颦,娇容上疑云密布。
“臣妾算什么,连师尊萨满都不放过呢,这来燕国一路上危机重重,亏得钜子谋划得当,否则也无缘与师尊相见。”雪漫作势哀哭,恳求道:“信与不信,请大王各宫搜查便有分晓。”
慕容儁怒道:“既如此说,今日便请天巫做证,若是有人给雪夫人下咒,寡人定斩不饶!”他命卫队封锁各宫宫门,着几名御医各自带领人马逐个搜查,连段后的寝宫也照查不误。
不到三刻功夫,侍卫来报在侯美人寝殿的茅厕中找到一个被藏起来的草人,草人身上裹着一块布,上面写着可足浑氏和雪漫的生辰,三根缝衣针分别扎在草人头顶、胸口和下腹。雪漫一见草人吓得直哭,直喊大王为她做主。侯美人被卫士们押来到琼华宫时,早已花容失色,浑身筛糠。她跪倒地上大喊冤枉,赌咒发誓没有下咒害雪夫人,草人不是她的。
雪漫痛斥侯美人被自己取消听天巫讲学资格,竟施萨满邪术害死了大王骨血。她嚎啕大哭道:“当日师尊被诬陷为狐妖时,侯美人逢人便将苏妲己与师尊作比,秽言污语不堪入耳。师尊讲学限定人数,我便将侯美人除名。臣妾这样做于情于理都无说得过去,谁想她如此狠毒,竟对腹中胎儿下毒手!”
阿拉耶识怔怔地看着雪漫卖力地演戏,她声嘶力竭的控诉比起侯美人苍白的否认有力得多。慕容儁目中凶光大炽,叫人立刻把侯美人拖出去砍手断足,丢入其藏草人的粪坑淹死,父母家人尽数诛灭。这桩栽害是雪漫完美的复仇,她利用自己的“术法”把受害母亲角色演得入木三分,一击致命铲除对手。这就是活生生的后宫殊死争斗么。在她看来这样巧合的构陷经不起推敲,可没有人听侯美人喊冤,也没有人站出来帮她说上哪怕一句话。也许侯美人以前恃宠而骄,也许狠狠地欺负过雪漫,污蔑过自己——但,似乎这样简单地处死一个人就是宫廷的游戏规则。她真切地体味到阴谋的滋味。隔着空气,嬴归尘也能感受到阿拉耶识不停地寒战。
侯美人浑身巨震,睁大双目朝阿拉耶识嘶吼:“天巫开恩,饶了我父母——”卫士拖侯美人的头发往殿外拽,她拼命蹬腿挣扎,厉声喊冤,状如疯妇。
“慢着!”阿拉耶识突然从一阵紧似一阵的大脑皮层应激活动中摆脱出来,对着慕容儁说道:“好歹也是夫妻一场,就让侯美人留个全尸。她的父母家人与此无关,都放了罢。”
慕容儁阴沉地点头,吩咐将侯美人白绫绞死。须臾,殿外侯美人惨叫声突然住口,阿拉耶识胸中腹中一齐收缩,恶心欲吐。雪漫忙命宫女献上锦盒,内装一对一千年的辽东山参,一男一女童子模样,手脚眉眼惟妙惟肖,中间穿着红绸做的肚兜,冠须用红丝绳结系,活泼可爱,是稀世奇珍。雪漫说是倾举国之力才寻觅到进献给天巫的宝物,食之可返老还童延年益寿。阿拉耶识此刻哪有心思欣赏宝贝,收下人参娃娃后匆匆离去。临出门时,殿门口站着带人搜查侯美人处所的蔡医工,正是他在茅厕里发现了草人。阿拉耶识情知蔡医工是雪漫的人,不免多看几眼,对方低眉顺眼垂首而立,阿拉耶识看不完全却觉得有些眼熟。
回到景禄宫的寝殿后,慈心等人见二人神色有异,有心跟上来问个究竟却被钜子全部挡在门外。因董伯牢牢守着此处,阿拉耶识的寝殿一直无人拾掇。桌上地上溅着暗红的血迹,一枚金针泡在酒碗中,一块沾血丝帕搭在桌上。
“今晚的事情是你设的局?”嬴归尘冷冷地问。
阿拉耶识本想否认,话倒嘴边又咽回去:“你想说什么?”
“草人、血胎。”嬴归尘从酒碗里捡起金针端详,眼神无比晦暗,“这就是中国的方术?”
“这与你无关。”阿拉耶识端出国师架子,开始下逐客令。
“侯美人是年前被段后选进宫的,只是一颗段氏鲜卑钉在后宫的棋子,燕王为了安抚段氏家族才封了美人,被雪漫杀掉是早晚的事。”他话锋一转,敏锐的双眸扫一眼阿拉耶识带血的衣袖,阴云密布:“我只想知道这些血是谁的?”
阿拉耶识下意识地收拢左臂袖口,这个动作逃不过嬴归尘的双眼,他握住她左袖往上捋,肘弯处一片淤青,一粒芝麻大小针眼上凝着干涸的小血珠。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可怕,闭目深深吸一口气后快速绕到床尾屏风后,揭开起夜的恭桶,顿时里面释放出浓浓的药味——阿拉耶识喝药后便用手指抠舌根将其吐到恭桶中。
“你到底想干什么?前日起陛下得知你犯病便连发三道金牌诏我们返秦,你要是再出事,这里几百号人全都得给你陪葬。”嬴归尘怒不可遏,青黄病容上罕见浮现血色,“请问天巫,你玩够没有?要是玩够了,天亮我们就启程!”
“不行,我还得跟慕容恪谈谈。”阿拉耶识从未见嬴归尘有情绪这回事,今日动怒可能缘于护卫兼医官责任重大,对自己怪异行为不满。
“别指望了,春猎那日我们想找慕容恪来了解纳贡之事,被燕王挡回去了。我后来方知,燕王因忌惮慕容恪借你之势做大,早就下令他不得单独觐见。那日派他迎接是陛下的旨意,这是为着你的安全之故。”
“有这样的事?难怪慕容恪一直未来拜见。”阿拉耶识倒抽一口凉气,自己早该想到君王对于能臣一般都要防着压着,只是自己的心思主要在雪漫身上,没顾得过来这头。她要求嬴归尘派人去太原王府请慕容恪过来,有事儿她担着。嬴归尘却告诉她,三日讲学完毕后,燕王就命慕容恪去辽东各功勋大臣封地上调查减免纳贡的情况,为得就是从大棘城支开他。阿拉耶识一时无话,大意了,自己在墨家夸下海口,如今授人以柄。
思忖半天她突然冒出一句:“让你的人先回宣化,我带上血巫卫找他去。”
“不行。陛下已下四道金牌催我们返程,明日再不动身便是抗旨。执东长老我让王昇暂代,慕容恪就免了罢。”
“不,这已经不是侠墨长老谁当的问题,事关以后的战事格局,慕容恪很关键。”
嬴归尘星眸冷光凛冽,没有任何商量余地。阿拉耶识虽据理力争,奈何这个冷面人铁石心肠寸步不退。急得阿拉耶识运起眼光想要把他催眠撂倒,谁想与他双眸对视半晌都毫无反应。阿拉耶识暗叫糟糕,莫不是元神不稳,聚集不到足够的精神力影响他人?
正当她心里嘀咕时,从嬴归尘高昂的下巴出飘来一句话:“别白费心机摄我的魂魄,今晚你哪里也别想去。明日一早,拔营起兵。”他转手变出一颗黑色药丸摊在手心里送到她面前,“把它吃了,我就走。”
阿拉耶识狠狠瞪他一眼,抓过药丸丢进口中吞下,还突出舌头给他看。嬴归尘冰封的脸颊毫无表情,他出手如飞点了阿拉耶识睡穴,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再拉下帘幕。布置妥当后,才吩咐董伯和紫蕊进来收拾房中血迹和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