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巫驾临,景禄宫夜里通宵灯火长明,郎卫值守内殿,中尉甲士巡视宫外,秩序井然。嬴归尘从最靠里的安置南蛮巫师的府库巡查回来,刚巧行到宫门旁甲士们的驻防的条房,里面传来喧哗之声。嬴归尘微皱眉头,甲士纪律废弛,三更半夜聚众喧嚣,信王难辞其咎。等他靠近时,里面传来信王嬴允直的哈哈大笑声,史官司马喜正绘声绘色描述白日段后的宴席上天巫如何收拾小丘穆陵氏。
“……听说小丘穆陵氏是有名的凶悍,惩罚家奴厉害着呢。她让偷东西的使女跪在刚出炉的炭渣上,给遭鞭打的奴仆泼盐水,十岁就打死过二个家奴,连人贩子也都不愿往她家送人……”
信王笑罢问道:“小丘穆陵氏的恶行你会记入史书吗?”
司马喜断言否定:“此乃野史,况且丘穆陵氏家只是二品,怎能与天巫一并记载。”
“如实地记录所见所闻,是史官的职责,你根据个人喜好著史,难免偏颇。”嬴归尘踏入房门,冷然对司马喜发话。
众人见是嬴归尘,忙敛了嬉笑之态,瞬间各就各位,只剩信王和司马喜尴尬地座在地席上。
“司马喜,你今日发给陛下的著述可曾送走?”嬴归尘冷脸继续盘问。
“回统领,今日卷册已经发往宣化。”
“今日只有你一人进殿,可曾发现什么情况?”
“回统领,最令人起疑的便是小丘穆陵氏,她是太原王王妃的表妹,此女胆大凶悍却很愚蠢。卑职感觉她是段氏姐妹的枪头,受了撩拨来试探天巫深浅。”
嬴允直不免冷哼。他与慕容垂两人脾性相投,均是因景仰自己兄长而情愿鞍前马后效命的人,因此二人有些惺惺相惜。“一头母老虎连夫家的门都入不了,还有心思出风头,当真蠢到家了。明日春猎,我再给慕容垂说几句,保管她嫁不出去!”
嬴归尘无意与嬴允直闲话,司马喜所说段氏姐妹与小丘穆陵氏的事得及时反应,但凡有对天巫和秦国不满之人,他均会派出巫师处理。绕行至正殿侧室时,里面传来低沉的呜咽声。此处是董伯居所,嬴归尘推门而入,把董伯吓了一跳。他慌忙背过去擦拭泪水,问嬴归尘可是有事。嬴归尘沉默看着董伯,在这无形的问语中,董伯便将真相说一半藏一半,道出阿拉耶识为求出使燕国答应做皇后,此后与石闵再无缘分,他因此替二人难过。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董伯证实之言心中无比憋闷,感觉一块巨石嵌在胸腹之中,既不能动亦无法呼吸。
董伯继续絮叨,小姐为了什么渡劫、传人把自己都卖了,秦国皇后就是个火坑,两个皇后一个被杀,一个被废,小姐那么好强,早晚给秦皇害死。
嬴归尘昏昏噩噩离开董伯房间。她何须以终身禁锢去换一时的自由。她不是不喜秦皇么,所有人的信物她都手下,就是退回了皇后玉玺。他以为她还要在几人中徘徊一阵的,孰知一夜就做了选择,他还妄想墨家长老就位后抽出时间培育乌蟾根,总要让自己身体清净无暇才配的上她。现在连妄想也不能够了,她为了雪漫和慕容恪,甘愿委屈自己。慕容恪毕竟是与雪漫有关联之人,凡属与她的中国有关的人在她心中都是第一位的,大家都错看了她心意。
春猎到了。
鲜卑皇家猎场在大棘城北五十里,每年四月中旬举办,这次由于天巫驾临便提前了半月。春猎是鲜卑各大族结交与谋事的场合,订盟约、结姻亲、谋国事均在一年之初的春猎解决。因燕国地处寒冷塞外,森林中动物要到冰雪解冻后的三月才出来活动,将息一月后长了油膘却又不十分肥腻,口感上佳,于是春猎变成鲜卑皇族盛事。鲜卑人源出东胡人,被匈奴击溃后东迁至辽东鲜卑山,便以鲜卑人自称。其首领“慕二仪(天地)之道,继三光(日、月、星)之容”,因此以慕容为姓,是鲜卑的皇族,居于辽中。辽西一带活跃的段氏鲜卑杂揉了东匈奴和华夏人血统,是鲜卑中人马最强悍的。辽东是渤海封氏的地盘,封氏是北方华夏族,因与慕容鲜卑合作成为燕国特权姓氏。慕容是皇族,段氏和封氏是其下上等姓氏,在下是部落贵族可足浑氏、普氏、拓拔氏、纥奚氏、伊娄氏、丘穆陵氏和侯氏,其余普通姓氏有八十种之多,风俗、衣饰也有所不同。春猎的行辕内鲜卑贵族云集,但打扮各异其趣,有的秃发,有的编发,也有华夏男子束发的,衣服均交左领,上衣下裤褶,着短靴或长靴,腰间用带扣的革带束缚,行动轻便正适合狩猎。因受天巫清水出芙蓉,简衣轻装的影响,嫔妃贵妇们也免去翟冠的累赘,硬挺而缀满宝石的长坎肩也被绸缎的披帛取代,恰好显露出紧身袍服裹住的腰身来。
阿拉耶识无声慨叹,鲜卑人受华夏文化影响,有的改了单姓,有的穿了华夏衣服,女子的“紧身衣”却在“华夏风”后变了襦裙、深衣,二千年以后女人们才有穿紧身衣显身材的机会,当代中国的服饰全是西方胡人的奇装异服罢了。当柏素云在未央书院发扬汉服文化时,充满自豪与神圣感,如今亲临远古时空,目睹“汉服”“胡服”并存争辉,感觉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非胡非汉,头发绾成韩式晚装蓬松发髻,绾色的紧身小喇叭袖短衣,黄栌色百褶群刚及脚背,一条银灰色短毛披肩拢住上身,怎么看都像是民国时代的名媛装束。到了古代,发现穿汉服确实行动不便,尤其是曲裾深衣,层层缠绕后只能碎步走路,对于现代职业女性柏素云而言未免太过拘束。她最早来到虚妄****便将唐宋明时期的汉服裁剪用到自己的服装上,她讨厌这时期男女通用的弱智无裆裤,才自制了好多内衣和小裤。她所穿“中国式”衣服走到哪里都是他人注目焦点,变化多端,兼具华夏衣服的飘逸美态和胡服的简便塑形,被六合宫嫔妃争想效仿。眼下,阿拉耶识与燕王慕容儁、雪漫、嬴归尘、嬴允直等坐在高处撑起的凉棚下,遥看众人围猎。春猎的目的不在猎物而在贵族聚会,更因女子亦可加入狩猎,其玩乐性排在第一位。前几日猎场看守们早就拉起围网,敲着铜锣,把野物们往中间驱赶,围困后单等贵族们射猎。林中时有骑马挽弓女子身影闪过,那是贵族仕女在追逐兔子、麋鹿。男子们自是不屑与女人抢这些小猎物,他们三五个成群去林深处寻找虎、熊和野猪的踪迹。
春猎这么重要的盛会上却没见到段皇后和小丘穆陵氏,阿拉耶识开口询问时,雪漫眼角眉梢都隐含着得色,说是段后昨日吃得油腻又喝了酒,半夜犯病来不了,还望天巫见谅。昨日冒犯她的小丘穆陵氏,回去后遭了报应,大清早光溜着身子在自家园子里乱逛,碰到男子便发起花痴直往身上贴。慕容儁适时咳嗽止住雪漫继续把丑事往下说。昨日宴会结束时,阿拉耶识已经将小丘穆陵氏唤醒,让她口流涎水在女人们面前昏睡已经够闺阁人取笑,她无意结更深的梁子。小丘穆陵氏的突然发癫,清白已毁,再也无法催慕容垂结婚,甚至已不可能嫁进任何贵族之家,最好下场便是指婚给外地小官吏做正室或填房。阿拉耶识猜想这恐怕是南蛮巫师的手笔,也许段后发病也是对其的惩处,她礼貌性地叹息几句,一边瞥向旁边无动于衷的嬴归尘,没他许可南蛮巫师岂敢乱动。
“装得跟没事人一般,对一个未婚女子下手也忒狠了。我是来给雪漫铺路拉关系的,不是要耍威风灭了别人。真是越帮越忙,我死后雪漫不是更孤立了么。”阿拉耶识有些头疼,心想还是要给他点提示才好,否则不是添堵么。
燕王慕容儁见阿拉耶识似有不满,便邀请她登上狩猎车,由自己亲自助她射猎。阿拉耶识摆手婉谢,她现在连坐着都时不时有眩晕感,遑论狩猎?
“我喜欢小鸡、小兔、猫猫狗狗的,也见不得血腥,射猎就免了吧。今日春猎,燕王还请自便,毋庸陪着我失了乐趣。”她朝慕容儁莞儿一笑,把后者身子都酥了半边。
“如此,寡人便进山中狩猎,定为天巫砍下最珍贵的熊掌做晚膳。”卫士送上披挂给慕容儁穿上,他邀请嬴归尘和嬴允直同行,“慕容恪已经进山猎熊了,寡人可不想落在他后面。”
嬴归尘与嬴允直同时谢绝邀请,嬴允直坦言此行专为护卫天巫,陛下命令不能暂离半步,若有闪失人头落地。慕容儁遗憾地摇头,临去时吩咐雪漫好生伺候天巫,多叙叙师徒情分。他朝雪漫使眼色,雪漫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