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开时,嬴归尘与儒墨的凌世元、淳于围堰坐一处,回答他二人对于提前离开的影子长老的疑惑。他虽与二人交谈,却一直留意侠墨堆中关于天巫的议论,耳中灌入的全是豪爽粗汉对天巫的评头品足,更有那等好色莽夫带了亵玩之意,引得座中诸人哄笑连连。嬴归尘的脸忽青忽白,这些粗汉是随他出生入死、刀头舔血的徒众,他强自忍受他们拿天巫的情事做消遣。李良弼和周亚夫闹的动静虽大,他未出面干涉反而木然看着他们争斗,内里是翻江倒海般绞痛,因周亚夫的话实在戳中他心肝。她收取了每个男子的信物,将他们玩于鼓掌之间,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那面钜子令从不离钜子之身,为了说动她入伙,他不顾墨家规条送到她手中,还签下“卖身契”,他把自己交给她,而她只把他当做唾手可得的保命金牌,为她那些情人效命。
那具美丽无匹的躯壳散发的放纵任性,深深刺伤“冷面人”的心。
无人约束下,周亚夫和李良弼打斗范围快速扩大,双方的支持者加入战团,演变为大厅内十数醉汉群殴。座中桌案四裂,杯盘碗盏齐飞,韩绍光去阻止反而挨了打,他当场老脸通红,大声命令护法清场!乱斗中,一个酒坛朝嬴归尘迎面飞来,他眼皮都未眨,操手吸住坛身顺势掼在地上,大厅地面随之巨震,桌上酒碗碎裂,打斗诸人站立不稳悉数摔倒于地,而钜子手下酒坛却完好无损。周亚夫、李良弼等人匍匐在地,惊魂初定下始觉骇然:钜子绝世武功名不虚传,这招隔山打牛将屋内打斗高手齐齐震倒,内功之高闻所未闻。
钜子嬴归尘双目墨色浓郁,一股森寒之气在周身缭绕,他凛然道:“我墨家十年的盛会之场竟变为市井之徒戏耍斗闹所在,实乃一群乌合之众!念在尔等初犯,姑且每人鞭笞十下。”
从角落里立时闪出一小队墨家麻衣护法,举手中荆条狠狠抽打还趴在地上的周亚夫、李良弼等人,噼啪声停后,地上众人已是皮开肉绽。这些汉子均是豪杰任侠之士,吃一通皮肉之苦不算难事,只是新来的两位侠墨长老算是知道墨家规矩森严,由衷对钜子生出敬意。
“即日起,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天巫的风言风语。她既已做了儒墨长老,尔等当听命行事,若有违抗者,休怪墨法无情!”嬴归尘挥手让韩绍光带众人下去裹伤,吩咐左右重开酒席。
何瘸腿马上招呼了一队杂役进屋打扫,一队重新布菜摆酒,他在润友茶楼见惯各种打斗乱象,此刻指挥起来驾轻就熟。门外一位葛衣草鞋老农推来一个独角轱辘车,卸下二瓮酒摆在大厅门口台阶上,探头探脑往里看热闹时却遭到白衣护法的驱赶,老农遂怏怏离去。
楼下的热闹把半梦半醒的阿拉耶识惊起,确切地说,是塌下传来的震动害她差点滚下来。她尚不知是钜子发怒的缘故,只当是墨徒们粗犷欢宴,盛况空前。她揉了揉心口发飚:“胡吃海喝,饿死鬼投胎,房顶都掀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她刚骂完,可巧楼下就全静息了,她于是继续大睡,非常踏实。推举石闵、慈心、慕容恪三人为长老的布局,旨在拉拢三人结盟,希望他们互不加害;考虑到她不日渡劫期满,钜子接手传法长老事务比起掌管财部更为重要,也更得心应手,她才将财库之位让给慈心。理顺关系后,他不必聚齐十二面金锣便可以将儒墨侠墨收归一家。
时至今日,她才觉得这趟元神之旅算是功德圆满,终于无憾了。
她这一觉睡得异常香甜,梦里出现的全是鲜花和掌声,她像个英雄回归文明社会。她开车飞驰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一路向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宛平地处宣化东南方,此地有桑干河的支流羊柳溪形成的一个湖泊,与金莲川湖泊群算一个水系,水美地肥。景平侯嬴禹和卫阳公嬴归尘的封地虽不及亲王和犬戎大将广,却是宣化门前的一颗珍珠,产出米粮和河鲜最为人称道。加之景平侯父子爱护封地农户,乐善好施,这里反比皇城宣化来得富庶安乐。时值仲春,湖面寒冰消融,瘦鱼跃波引来渔翁钓客。更有春游的闺秀穿游湖岸,花径中彩衣翩跹,粉蝶儿迎来送往,好一派春意盎然。士子们雅好对景沽酒,租了渔船游湖赏景;下等人各寻窝子下沟垂钓,好跟那些士子换些油米钱。
申牌时游春的女眷、闺秀早已归家,士子们也逐渐作鸟兽散。湖边靠近大路的桥头上,有位葛衣草鞋老农静坐垂钓,其神态专注,对间或来往的行人熟视无睹。在附近的一叶扁舟上,长身立着一年约七旬儒雅老者,着蓝色衣袍,冲天髻上别着白玉簪,玉面长须,颇有仙风道骨。儒雅老者的敞篷扁舟上用炭炉温着小酒,他用木杯盛了水酒,端到面前对着葛衣老农虚敬了敬便一饮而尽:“三十年前,我遍看山水气韵,只觉宣化紫气氤氲,在此湖边埋下一坛酒做见证,异日紫气化形便启坛饮酒。”老者接着又饮了几杯,大叹美哉!
老者诚邀老农上船饮酒,老农饱经风霜的脸上因了笑意而更添皱纹,他用粗糙的大手在嘴上抹了一把,憨然笑道:“果然是世间少有美酒。”
老者欢欣道:“是我当年从阿房宫的废墟下挖出来的,千里迢迢运到此处殊为不易。”
“亏你这份用心良苦如今念旧的人不多啦。”老农一边侍弄钓竿一边感慨。
“在下岂敢忘本。先师临去时嘱我承其衣钵,襄助吾皇成就千秋功业,虽时事多艰,终不辱命。”老者矜持中露着得色。
老农翻个白眼唾道:“尉缭子耳根太软,跑了一次被拦回来,官爵厚禄加身,衣食比齐君王就感化了,没定力!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女娃,跑了还能再跑。”
老者面皮微红,辩解道:“昔日姜太公垂钓,获文王知遇之恩,才有伐纣兴周之举。先师也是效法圣人才助始皇帝合纵破敌。”
老农摇头微笑,一边往空中猛挑鱼竿,钓钩落下时空空荡荡。
“鱼脱钩了。”老者遗憾地提起小炉上酒壶给自己斟酒,却赫然发现酒壶中一尾活鱼游来游去。他低呼一声用指头沾了壶中酒尝,原先醇厚的美酒已经变成清冽的湖水。
“夫子——”老者尴尬地放下酒壶,“你怎将我藏了三十年的宝贝偷换了湖水。”
老农拍着肚皮道:“是老夫喝了,那条鱼就送你做回礼。”
老者哭笑不得,没想到老农还会开玩笑戏弄后辈。“老仙人,今日是晚辈卖弄了。可天巫那般逞强,你徒儿舍不得管,你老人家也由得她胡来?她招揽各国皇族为墨徒,已违反墨家规条,徒惹各国猜忌。”
“是你心有嫌隙吧,秦皇有乌蟾根还怕墨家做大?”老农呵呵笑道,一语点破。“我那徒弟孤高自傲又不善言辞,岂肯与女子争辩。”
“那,以后墨家是钜子做主还是天巫在把持?”
“有区别吗?尘儿如是不信任天巫又怎会全依她所请。”
停一停,老者又问:“夫子可知天巫来历和中国所在?”
老农摇头。
老者失望不已:“连夫子也如是说,难道她真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老农笑呵呵摇头:“天机难测。当年尉缭子测算天命知道嬴政乃是千古第一人,其拓展的疆土会直通南海与东瀛,这才决定辅助他平定天下。可也正因为他妄窥天意,天意便会更改,秦王朝短命,后世几乎绝根。”老农一边收拾装魚的笆篓一边告诫老者勿步其师父尉缭子后尘。他迈上黄昏的桥头,只走得几步,人就离得远了。老者还待追上再说几句话,哪里还有老农身影。
浓浓的遗憾浮现在儒雅老者眼中。几十年来,老农每次露面皆如昙花一现,葛衣草鞋,蓬乱虬须胡子,满面尘土与沧桑,蹲在集市的角落卖草药和土产,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发呆。他形貌粗鄙,旁人实难将其与“蓬莱仙人”安其生联系起来。秦始皇往泰山封禅途中偶遇安其生,对其顶礼膜拜,称其为“夫子”,愿拜其为师学道修仙,封禅归来后,安夫子失约未见秦始皇。此后,徐福受命寻找安夫子,他称安夫子是蓬莱仙人,哄得秦始皇巨资打造出海龙船,又率五百童男童女往迎仙人。结果徐福一去不复返。当年儒雅老者亦知徐福投秦始皇所好编造谎言,数次进谏均被秦皇驳回。秦亡后,安夫子找到秦始皇之孙嬴禹,带走嬴归尘传他修真之术,以报始皇知遇之恩。儒雅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兵家尉缭的唯一传人王敖,身为嬴氏遗族的保护者之一,每几年会与安夫子见上一面。聊聊数语提点王敖,然后再次闭关隐伏。“识得仙人,却无仙缘”当是王敖与秦始皇的共同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