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阿琪来府上找阿拉耶识,说慈心在润友茶楼后院的客房中将养,茶楼专门遣了小厮伺候,让她放心。阿拉耶识记挂着自己大去前的善后事宜,本以为阿琪只是来通报慈心信息的,谁知她一直拉着自己的手亲热地问东问西,却都是些家常废话,无外乎问女子如何梳头打扮,佳肴美馔制作,甚至琴棋之艺。
阿琪出生江湖,虽是女儿家却无女儿态,若她对打扮、厨艺和琴棋这些感兴趣,着实有些不像她的个性。于是阿拉耶识对着兀自喋喋不休的她突然发问:“怎地突然对这些有兴趣,是要和钜子成亲了么?”
阿琪一惊,俏脸通红,支吾道:“他一直没有表示……这种事情总该有父母之命、媒妁穿线,侯府那边还没动静……不过自从上次宴饮之后,原来墨田做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做了。他待我比以前和气,现在对我说话的口气不像钜子,像……像……”阿琪努着嘴想如何描述这层糊涂的感觉,如春心初动的女子般娇憨羞怯。
阿拉耶识拍着巴掌笑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我在太后和他父母面前把你们的关系都挑明了,他呀,就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一提起钜子,阿琪满脸生辉,连说话也变得扭捏起来:“我出生卑下哪里配得上皇室子弟,能嫁给钜子全耐天巫撮合,异日成亲,还要请天巫做主婚人呢。”
“没问题啊,没问题……”阿拉耶识兴奋地打着哈哈应承,脑子里想的却是皇室子弟成亲,三媒六聘的规矩繁琐,全套流程也得三个月,自己可等不到做主婚人那一天。“你结婚我一定送你份大礼,穿的戴的,还有中国食谱一份——要抓住钜子那么优秀的男人,一定要先抓住他的胃。”
两女乐得咯咯直笑,末了,阿琪反过来提要求,说是她与钜子成亲的礼物不需要那么些俗物,只是有一样礼物是钜子和自己求之不得的,就看天巫肯不肯。阿拉耶识不疑有他,让阿琪直说,只要能办得到一定给。阿琪便认真地看着阿拉耶识说,那个礼物就是天巫自己!
“什么意思?”阿拉耶识笑容凝固了。
阿琪突然朝阿拉耶识做跪拜礼,正色道:“请天巫入我墨家,行长老一职,掌管儒墨。”
这个礼物的要求让阿拉耶识笑得花枝乱颤,手指着阿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又从榻上站起来在屋中转了几个来回,引得阿琪的心七上八下。
“是钜子叫你来做说客的?”阿拉耶识弯腰问跪坐于地的阿琪,提高声调质问:“他想利用你我朋友之情来为自己办事,想得可真美。他以为他是谁?墨家又是什么东西!”说到激动处,阿拉耶识指着窗外的世界怒道:“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来到中土,才会被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阿琪,你从认识我以来,便知每天我想的都是摆脱这些人、这些事,而你为了取悦那个嬴归尘就拿我出头!亏你还是我的好姐妹!”
阿琪万没料到阿拉耶识居然如此反感墨家和钜子,忙解释说不干钜子的事,是她见钜子日夜为墨家长老会议的事情忧心,自告奋勇邀请天巫加入儒墨,还夸下海口说凭自己与天巫的交情一定可以让她出手相助。阿拉耶识对阿琪自作主张的行为很搓火,声明自己决计不会加入墨家,亦不会加入任何门派,秦国国师和赵国少司命是被国君扣上的帽子,她不会再为任何势力效力。
“可是天巫,墨家长老与国师和少司命是两回事,我们墨家追求天下大同的理想,真正为老百姓做事不图个人私利。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各国勾心斗角互相攻伐,华夏生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你为救三千人牲不惜牺牲性命,加入我墨家可以救更多黎民苍生,为何你反而不愿?”提到墨家理想,阿琪理直气壮地反驳阿拉耶识,她深信墨家是天下苍生的救护者。
阿拉耶识清楚不能与古人谈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观,那是对牛弹琴。再者,她留驻虚妄****的时间不足二月,怎肯节外生枝。她只好对阿琪声明三点看法:“第一,绝不会加入墨家,亦不会帮墨家做事。第二,公私要分明,只管朋友私事,不问家国大计。第三,墨家是反动的封建会、道、门,你是个女子勿用陷入太深。”说完,也不管阿琪怎么想,便让紫蕊和蒋青送客。侯阿琪出门又再三吩咐蒋青看牢大门,绝不放任何人进府,否则唯他是问。
送走阿琪后,阿拉耶识大叹周围到处是人情陷阱,好在四月就可脱坑,到时候就连最心疼的小棘奴也顾不上啦。她一直对钜子嬴归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就因为此人本身疑点和矛盾之处甚多,行事亦正亦邪,不像是阿琪看到那样是个光明磊落的盖世豪杰。他就像于暗处窥视的幽灵,带给人寒冷而心悸的恐慌感。
春寒料峭,午后太阳露脸,搅动天巫府空旷的马场上的空气。一匹健马身上绑着一副竹架子,架子上拴着一块白绡,健马顺着围栏跑动,背上白绡被风吹得鼓鼓涨涨。阿拉耶识骑在另一匹马上,追着那匹健马频繁地朝白绡射箭。白绡每中一箭就染上红色朱砂,上面已经沾上好几个红点,阿拉耶识仍不满意,把手中弩机拉得更满,噗嗤一声,最后一箭把白绡射穿。阿拉耶识失望地把手中弓弩全都掷在地上,整个人趴在马身上,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
石闵被燕国人射伤后,阿拉耶识就想为他做个保护装置,日本羽衣的原理简单但是做起来难度超出预期。选材料本就不易,加之要做射击实验,让阿拉耶识感到力不从心。她为了防止技术外泄,不让任何人知晓和参与实验,所以才弄出健马做移动活靶子,自己亲自上阵当弓箭手。她力气小,根本拉不开士兵大弓,只能选靠机括的弩箭。问题是弓箭射程和力度与弩机是两个数值,实际上弓箭使用广泛得多。阿拉耶识用最新收罗到的楚绡做的羽衣抵抗弩箭只有70%的成功率,让她相当不满意。
在马背上死人样躺了一会儿,阿拉耶识便下马收拾残局。大约是春天发情的缘故,那匹驮着羽衣靶子的健马跑个不停,偷吃新长的嫩草。阿拉耶识骑着马去追就同她绕圈子,阿拉耶识眼睁睁看着健马抓狂:“死东西,给我过来——”健马对其不予理睬,阿拉耶识气急,操起弩机对准那家伙臀部就是一箭,健马吃痛,高高跳起来狂奔,踢断了几根木栅栏,往马场外跑了。这下把阿拉耶识惊呆了,健马到处窜便要暴露羽衣的秘密。她快马追上健马连射几只箭,健马受攻击之下发狂,居然掉转头朝阿拉耶识的方向奔来。阿拉耶识缺少驯马的经验,见此心中着慌,拨转马头想跑时已经晚了,眼看健马冲过来要撞上时,一道白色身影凌空而下,一脚踹中健马脖子,这畜生当即倒地了账。白色影子稳稳落在场中,潇洒地弹了弹长袍下摆,远远看着阿拉耶识,神情冷漠孤高。
看清来人后,阿拉耶识气得大叫起来。今早回绝了阿琪,她就算准这怪人日后会来找麻烦,才吩咐蒋青不放人进来,谁知他竟施展轻功登堂入室了。
“私入民宅,你是飞天郎中还是飞天大盗!”
对方不为所动,冷然回道:“我在门外候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开门,便自己进来了。”
“是我不让放人进来。你想怎样?”
“我来就为问个究竟:何为‘反动封建会、道、门’?”他墨眉深锁,一字一顿地念出阿拉耶识为墨家做的定性之语。
阿拉耶识语塞,那是她告诫阿琪的话,目的就是让其死心,没想到阿琪把她的话一五一十都说给钜子听。如今钜子亲自登门要说法,她怎么说得清楚这种政治定性术语,根本就是鸡同鸭讲嘛。于是她讪笑着搪塞道:“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横竖我跟你们墨家不沾边,你请回吧。”她蹲在死马旁边飞快把羽衣扯下团在手中,羽衣的秘密才是她关注的焦点。
嬴归尘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看着她的目光寒冷坚定、
见他第一次表露出强硬姿态,阿拉耶识预感不妙,转头绕开他,“一时戏言,就当我没说过。”
“一时戏言?”嬴归尘一把握住阿拉耶识手腕,用清朗的声音责道:“你一时兴起所为,却害我昏昏噩噩过下半生。墨家信条是我前半生的追随的目标,从未有过怀疑。我虽不明白你戏言真意,也知不是好话。你挑起事端后却想一走了之……你、你不能次次都这样!”
阿拉耶识心间颤动,抬头正对上嬴归尘漆黑深邃的眸子,青黄的病容因为激动添了一层血色。她从未见过嬴归尘有情绪这回事,有些张口结舌:“我又怎样了,我可什么都没干!”
“那你就告诉我,什么是反动,什么是封建?”
他原来纠结中国的新词,阿拉耶识哭笑不得,“我告诉你,你也不懂。让我把话点透吧,在墨家干没有前途,墨家以后会没落,墨徒们也会四分五裂。”
“正是因为墨徒四分五裂,所以才没有前途。”嬴归尘的瞳孔闪烁着异彩,喜忧交加,“天巫也看出来了,儒墨和侠墨各自为政,财物账目一团混乱,墨徒虽多却无法有效举事。长此以往,墨家名存实亡。”
“所以你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利用我把儒墨收归麾下。”阿拉耶识气哼哼甩开嬴归尘的手往内院走,“以往我是看在阿琪的份上才帮你出点主意,你若要得寸进尺,我和阿琪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看着阿拉耶识远去的背影,嬴归尘茕茕而立。初春的风带着寒气刮得人透心凉,卷起一头墨发狠狠地扇在他冰冷的病容上,眼里隐隐透着决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