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过来包扎后,雪漫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将息。她大睁着双眼望着外面忙碌收拾的宫女,嘴角浮现冷冷的笑意,刚才若不是撞柱子演出苦肉计,说不定真要被拖入冷宫再赐死。慕容儁不待太医来就离开了,临走时说了不痛不痒的话安慰雪漫,可她心中透亮,从此后,慕容儁不会再像初进宫时那样待她,想不到失宠来得这么快,这么早。一只玉手紧紧揪住一团被角,她默默在心底发誓:荣华富贵靠的是天巫,失宠落魄也是受她拖累,看来他人终究靠不住,一切还得自己谋划。在刚刚端上来的药碗托盘上,还放着一束艾草,说是御药监的人让雪夫人压在枕头下收惊安神祛邪。
三更天时,当值的宫人也都昏昏欲睡。雪漫悄悄下床,出手点了值夜宫女的穴道后溜到琼华宫的偏厅外侧假山旁,御药监蔡医工早已等候于此。
“何事?”雪漫半掩着受伤的额头和脸,又惊又疑。
蔡医工鬼鬼祟祟道:“大巫祝果然没有看错人,雪夫人胆识谋略果然高明,今日有惊无险,他日定堪大用。”
雪漫压低声音催道:“有话快说。我不能待太久,一会儿宫女就该醒了。”
蔡医工四下打量一番道:“大巫祝命你举证天巫是贪狼星化成的狐狸精,把揭发天巫的罪证都送去秦国,方能彻底洗脱自己。”
“可我差点被王上赐死,就算洗清我自己,我也做不了皇后。”
“雪夫人不要妄自菲薄,你是萨满选出的天命之人,只要按照我们的吩咐去做,皇后位置迟早是你的。”
“我只要向秦皇告发天巫是贪狼星就可以了,是吗?”雪漫问。
蔡医正点点头,“雪夫人放心,天巫之事过后,你就等着好消息吧。”说完,他从偏厅角门悄然溜走,雪漫也赶紧缩回寝宫。
回到寝宫后,值夜的宫女还在熟睡,她躺上床榻后久久不能成眠。
数月前,她一人在大棘城奔走,各处拜见父亲旧事同僚,期望他们能帮着讨公道,让被其他大族以男丁人数不够的名义抢征的土地归还可足浑部族。那些同僚听说带头占地之人是通辽王和渤海王,全都做了缩头乌龟。世态炎凉,往日威名赫赫的抚远王先失势后早死,家中无有男嗣继承爵位,一朝大树坍塌,雪漫和静柔两位郡主只能眼睁睁看着封地被侵吞。原本雪漫想着找慕容恪,谁知他在高丽边境平乱,几月才回府一趟。她托人转交的书信石沉大海,后来才知全被慕容恪的王妃段希钰扣下。
走投无路的她又感染了风寒,药房抓药遇到了蔡医工。后者见她美貌惊人又是郡主身份,便提出可以帮她达成心愿,条件就是成为萨满弟子,听命于大巫祝。大巫祝是人人知晓的萨满巫头人,能呼风唤雨降妖伏魔,又可祝祷卜筮预言吉凶,各国君王都奉为神人。萨满信众遍布天下,有胡族血缘的犬戎秦国、鲜卑燕国、胡羯赵国和白匈奴几乎家家都密信萨满,不为别的就因为萨满巫师还有消灾除病的法门,很多穷人生病了不去看大夫抓药却找萨满施法。鲜卑郡主雪漫从小就爱看萨满巫师跳大神治病祛邪,因此当蔡医工邀她成为萨满弟子时就毫不犹豫答应了。
蔡医工正式摆了香案收她入萨满门下,还歃血盟誓,绝不违背大巫祝的命令。雪漫就这样自觉自愿地成为了一名萨满。其后不久,渤海王和通辽王果然暂停了侵吞她家族的封地,虽不至于恢复往昔盛况,但让雪漫看到希望,她对萨满的能耐深信不疑。很快,蔡医工让她去秦国参加跑马大会占花魁,嫁给秦皇嬴少苍为后。她原不想离开燕国故乡,但蔡医工保证可足浑部族自此会更加兴旺发达后,她就同意了。但她对慕容恪的爱意在见到他时愈加浓烈,她原以为自己会恨死他的。那晚,她放下尊严对他剖白心迹遭到拒绝,几乎令她发狂。
她心碎质问:“你既对我无意,当初为何回信,又偏写上《关雎》来撩拨于我?”
他局促回答:“母妃催促甚紧,我自小只熟识你一个女子而已。我那时年少轻狂,回诗实属孟浪。情之一字,全赖缘分,半点勉强不来。”
谁曾想,命运跟所有人都开了个玩笑:她雪漫郡主成了天巫传人嫁给燕王,他太原王只得到一个假雀儿,千红郡主只得到一个名分。
全错了!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天巫。如果不是她横插进来,她现在和慕容恪是美满的一对,可足浑部族也有了依靠。天巫轻易就俘获了男人们的心,慕容恪、石闵、石宣、慈心还有秦皇,可转眼又将他们轻贱抛弃,让他们为之癫狂。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狐狸精?她那些大逆不道的奇谈怪论,难道不是祸国殃民的谤世邪说?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我必须得听她的?雪漫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狠狠擦去眼泪。“墙倒众人推,既然你也倒了,就怪不得我把你供出来保命。”她大力拍醒床尾值夜的宫女,让她赶紧掌灯,笔墨伺候,她要上书秦皇。
赵国的二十万大军来势汹汹,撤退时却没了刚来时的鲸吞气势。原先太子石宣与秦皇密使的协议是:大军压境接回修成侯、建节将军石闵,牵制太尉允燹,换得秦皇支持其登基;四皇子石韬接到燕国慕容恪密报,说石宣和秦皇秘密结盟,杀了石闵,放天巫去赵国。石韬对慕容恪的消息半信半疑,他认为秦皇不会放天巫去赵国,慕容恪放这个消息是想削弱燕赵边境的赵国布军,为腹背受敌的燕国往高丽战场上增兵创造条件。但是当石宣处的眼线传讯说石宣果然带领十二万大军奔赴秦赵边境时,他便按捺不住了:石宣是飞龙军监军,设若他用将领弃守边关奔逃敌国的名义斩杀石闵,不仅在父皇面前大功一件,还名正言顺地得到天巫。如此,其储君之位无人能动了。于是,石韬的七万人马也如期出现在津台,他不仅要保下石闵,还得阻止天巫去赵国。名义上,他和石宣都是来接石闵和天巫的,实则彼此心知肚明,兄弟之间关系更为剑拔弩张。
当重伤的石闵在飞龙卫的接应下返回津台赵国大营时,气急败坏的石宣本想立即将其治罪,石韬带人硬闯太子行辕把石闵保了出来。石闵把天巫化狐之事告诉了两兄弟,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们都忘记了争吵。石宣不相信,发狂般痛骂石闵不是男人,连自己的女人也拱手送人,还编造谣言诋毁于她。石闵一言不发,任凭石宣对自己拳打脚踢直到他口中喷出鲜血,昏倒当场。石闵昏迷了四天四夜,等醒来时人已经在邺城自己侯府中。
李菟和梅芬守在病床前,她们如今是麻生於和边如颂的妻子,但却一直住在侯府伺候石闵,石闵特许她们与夫婿住在偏院。飞龙卫头领蒋午和张温闻讯赶到,见石闵从奈丽的蛊毒中挺过来都大叹幸事。麻生於本来也中了毒,经秦皇的巫师解毒后养了二日便已痊愈,石闵在噬魂灵蛊船上与巫后奈丽对阵中毒更狠更深,若不是秦皇赶到,恐已与奈丽同归于尽。蒋午告诉石闵,津台的事情令赵王震怒异常,将太子石宣和四皇子石韬各鞭笞五十,囚在皇宫高台上的宫室中。因石闵昏迷不醒,暂时没有治罪,但早已发话让人醒来后即刻进宫面圣。
石闵拖着踉跄的步伐来到太武殿,在殿门口就跪下来,嘶哑着嗓音叩首道:“罪臣石闵叩见吾皇万岁。”
殿内赵王早看见这一幕,肥厚的胸脯气得一起一伏,把胡子都扯了几根下来。他一向甚爱养孙石闵,此子与其父一样勇武、懂事、机敏,又怜其父母早逝便格外关照,不想一直安分的他居然撇下主将职司,带人潜入秦国宣化抢女人。原来不惹事的人一惹就是大事。秦国国师,那也是你个小畜生能动的?石虎越想越气,拍着御案大喊把小畜生拖进来问话。侍卫们架起石闵丢在大殿正中。此时石闵的毒伤未愈,墨发凌乱,脸泛青灰色泽精神委顿,整个人瘦了一圈,因是待罪之身只穿雪白常服,仍有斑斑血痕浸透外衫,全无往日玉树临风的军神模样。
“大胆棘奴,你可知罪?”看到养孙的狼狈相,石虎皱着眉头发问,声调已不似刚才凶暴。
“棘奴知罪,听凭皇上处置。”石闵哑着嗓子回答。
“寡人问你,秦国国师就是当年跳崖的少司命董秋滢,你为何瞒而不报?”
“回皇上,这是棘奴的私心。棘奴是怕太子知晓此事会强抢滢儿,不得已才孤身潜入宣化与她相认。只是棘奴没想到滢儿有了心上人,不想回赵国。”
“少司命的心上人可是那个汉国商人慈心公子?”
“是。”
“没用的东西,自己的女人都讨不到,反而拱手送人。”石虎对他帮天巫和慈心逃跑一事心怀狐疑。
“皇上,棘奴与太子相争董秋滢是人尽皆知的事,若一意孤行将她抢回赵国,且不说与秦国交恶,便是我们皇家也不得安宁。皇上曾亲口将董秋滢赐婚于棘奴,太子也对其有意,却教棘奴如何自处?”石闵看着石虎,脸上满是倔强和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