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郊外宛平城内景平侯府北侧韩记药铺门口,阿琪按照一长三短的节奏轻扣数下门板,药铺的小门打开,阿琪闪身进入后便告诉开门的人有要事禀告钜子。开门的是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僮儿,揉着眼皮嘟哝说师兄今日不见人。
“墨田,你个小鬼头少拿乔,姐姐我现在可没糖油果子哄你。事情紧急,快带我去见钜子。”阿琪虎着脸对着僮儿训道,“起夜开个门、传个话你都这般不甘不愿,老想讨好吃的,看我不告诉你师兄罚你!”
叫墨田的僮儿立刻叫起屈来,说师兄专门吩咐过今日任何人都不见的。阿琪见墨田不像是故意拦门讨东西的样子,便真的着急了,“天巫出事了,不仅没看到人,连天巫府都被查封,全府几十口人全部被抓进廷尉大牢。钜子有令,只要是天巫的事情都必须及时呈报。”
墨田啊了一声,抓抓圆圆的脑袋,“这可是大事,师兄又该忙活了。”这个墨田就是当日阿拉耶识被李文吉重伤后,随着嬴归尘一同去诊治的爽利僮儿。墨田是嬴归尘师父搭救的一个孤儿,因见他悟性极佳是个学医的好材料便收为医徒,派去伺候嬴归尘,墨田的医术自是学自嬴归尘。墨田与钜子嬴归尘名为师兄弟,实则更像主仆与师徒。
“可不是吗,前几日钜子还说天巫有惊无险,可巧这就出事了。”阿琪指着前方存药库房让墨田开机关,墨田咕嘟了嘴说其实师兄这几日都不在府中,让他对外说身体不适不见客。
阿琪诧异地瞪大凤目,追问钜子去了何处,墨田说去了宣化北方老阴山里的皇陵。竟是去了皇陵。阿琪一颗心悬了起来。她是墨侠细柳营的探子,专一收罗各种信息,可钜子嬴归尘唯独不许细柳营打探犬戎秦国皇室之事,尤其皇陵是禁区,不准接近。
钜子去皇陵做什么?阿琪的柳眉轻轻拧在一起,难道,是为了准备半月后的秦皇室的腊日祭?嬴归尘不仅是墨家钜子,且有先秦皇家血脉,其父景平侯当是项羽杀害秦皇室时逃脱的一个旁支子弟。大概因为前秦皇室身份怕招惹是非,景平侯夫妇平日深居简出,只生养了嬴归尘一个独子。嬴归尘从小便和五皇子嬴少苍一同拜太傅启蒙,又另去学医学武,因此嬴归尘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日子屈指可数,便也养成他孤冷少言的性子,喜静好洁,若非行医与行侠,绝不与人接触。阿琪初入墨家时深受嬴归尘吸引,曾花心思打探景平侯府的底细,结果被嬴归尘察觉,差点将王氏父子全家逐出墨家。有过那次教训,墨家内部再无人敢对嬴归尘家世背景起探究之心。
“嗯,今年是秦皇嬴少苍登基十年之期,皇家必定要隆重祭祀祖先神明,钜子既然是嬴氏宗族子弟肯定是奉召协理有关事宜。”阿琪如此推测。
第二日,阿琪策马奔驰在前往老阴山的路上,万千思绪随着颠簸的马背起伏。昨夜从墨田处得知嬴归尘在皇陵后,恨不得夤夜赶来寻他,可旋即又忍住不动。她记起嬴归尘素来不喜下属把他的皇族宗亲身份和钜子身份连在一起,亦明令下属不得公然出入景平侯府,必须从韩记药铺密道进入他的偏院。不仅如此,秦国宗庙、宫室,各皇族的府邸等都是墨家人的禁区,大家均认作是钜子皇族身份使然,也就当做特殊规定遵从。阿琪担心犯忌也颇为踌躇,勉强躺了二个时辰,脑中翻来覆去想的尽是天巫府被查封,还有袭人和紫蕊两女彷徨无计之状,结果不待天亮就奔赴皇陵。
秦始皇的皇陵因在汉国咸阳,侐帝死后戎秦只能将其葬在老阴山。嬴少苍继位后,征发民夫二十万同步修建皇陵与宣化城,宣化已于三年前彻底完工,但皇陵的工事却一直持续至今。皇陵亦有专门守兵把守,没有令牌根本别想靠近。阿琪另辟蹊径从老阴山西侧进入,这个方位山势陡峭险峻,常人望而止步,故而没有守兵驻扎。阿琪仗着轻身功夫了得要从西侧攀登老阴山。她抛出飞爪勾住崖壁上突出岩石,利用绳索上攀。快到顶时,碰到山壁凹陷,阿琪便用飞爪抓牢凹壁附近的岩石,像荡秋千样把自己甩上崖顶。
千辛万苦上到崖顶的阿琪还来不及喘口气,眼睛却被这侧看到的景象惊倒:老阴山中间竟然是一片广阔的平整腹地,中央筑成三丈见方的祭台,围绕祭台的是按照伏羲八卦(先天八卦)修建的八道宏大石门。光看这工事布置,便可推知老阴山内部被掏空做了墓室,这以山为陵的气派便是秦始皇也没有的。阿琪越看越入神,不妨一脚踏空,她就地打滚蹲地稳住身形后,赫然看到面前的地上插着一面红色小棍。
“墨家移形阵!”阿琪惊呼,在起身看时,眼前一片苍莽,哪里还有皇陵的影子?
钜子竟然在这里布置墨家的阵法守陵?阿琪暗暗叫苦。移形阵脱胎于奇门遁甲,而奇门遁甲乃是皇家禁术,因有一任钜子在宋国做太祝接触到禁术,将其演化为移形阵,主要用来困住敌人,若无专人解除阵法,失陷之人在阵里转到死也出不来。移形阵虽然不伤人,然而却是临阵脱逃、以少胜多的有力阵法,为了防止墨家人不当利用移形阵,此阵法只有钜子才能修习。阿琪认得移形阵是因为嬴归尘的院子里也布置了阵法,红色小棍就是阵眼的标志。阿琪在山崖上转了半天又回到原地,满头大汗的她跺跺脚,壮着胆子拔了地上插着的红色小棍,不料眼前景象陡然变换,一排短箭从林中射来——亏得她机警,侧翻到一颗大树背后,短箭钉入树干发出噗噗闷响。
“该死!不是说移形阵不伤人的么?”阿琪咬着下唇忿忿不平,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头顶传来扑簌声,一排狼牙木刺滚落,阿琪惊叫着满地打滚。
老阴山皇陵密室中,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带着脚镣手铐安静地跪坐在地席上,对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的一大碗汤药和粟米粥、馍馍视若未见。两个青衣人等了好一阵也不见那个年轻人进食,无奈只得靠过去,一人捏住其下颌,一人往里灌汤药。被控制住的年轻人口里全是药却不知吞咽,褐色药汤顺着嘴角往外流,灌药的人不得不托住他的下巴,在他背心处揉两下,随着他的喉咙发出嗬嗬声,满口的汤药就流进了肚子。两个青衣人又依样画葫芦灌那人粟米粥,不想粘稠的米粥不似汤药好吞咽,竟把那人呛了喉管,喷出的米浆溅了两人一头一脸。两人愁眉苦脸收了食盒,退出牢房。
皇陵出奇地大,里面的形制不像墓室更像宫殿,地面用青玉铺陈,厅中以汉白玉装饰,楠木和紫檀做成雕花门扇和各色器物,若是挂上重重帘幕,几疑身在六合宫中。两个青衣人穿过偏殿,通过地下甬道下到一处地底浴池。方形浴池里弥漫着热腾腾的的水汽,池面咕噜咕噜冒着黄色水花,带出一股子浓浓的药味。一个裸身青年男子浸泡在池子里,浑身皮肤呈恐怖的紫红色,表情有些隐忍的痛苦,口里缓缓吐纳。
“主人,李文吉好像又犯病了,要么睡不醒,要么醒着一动不动,连着几日不吃不喝,汤药都是靠我们灌。”两个青衣男子对池中男子毕恭毕敬汇报。
池中人轻吐气息,幽然自语:“天下疾患皆不足虑,唯医者不自医,吾所病矣。”
二青衣人见状悄然退出,立时从浴室深处飘出一个白衣侍者,手捧深蓝色素服、头带,侍候池中人穿衣。池中男子此刻睁开双目,露出仅米粒大小的骇人瞳孔,竟与蛇眼无异。白衣侍者将其****的墨发用蓝色头带绾好后,又递上几根短小如芒的银针,由男子自行把银针插入头部,被墨发遮掩得毫无踪迹。片刻后,他的眼珠也恢复正常大小,皮肤的紫红色褪去,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和冰冷。蓝色粗绸素服剪裁合体,其如其分地勾勒出男子修竹般出尘气质。这人正是阿琪苦寻的墨家钜子嬴归尘。
出浴后,嬴归尘来到关押李文吉的牢房为他把脉。此时的李文吉没有与阿拉耶识打斗那晚的狂躁劲儿,反而相当温顺,随便摆弄他的身体都不会反抗,也不说话,眼睛凝视着一处眨也不眨,就那么睁着眼睛。一丝困惑浮上嬴归尘心头,他抓李文吉回来后就治好了他的疯癫狂躁毛病,不想又发作了新毛病——失魂痴症?分明是两种病症,然而其脉象又和疯癫发作时一样,此怪脉让嬴归尘百思不得其解。他给李文吉舌下、耳根、手脚关节扎上银针,捻过一次针后,李文吉如面团柔软听话的四肢总算有了硬度,眼睛也能上下转动了。嬴归尘吩咐负责照料的青衣人,李文吉能开口说话时就来禀告他,若不能主动进食便喂给牛羊奶。
正说着,外面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和呼唤主人的声音打断嬴归尘说话,他责备道:“外面何事喧闹?”
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报告主人,不好了,有人闯入西侧崖顶的移形阵,来人好像是细柳营的阿琪姑娘!”
嬴归尘纳闷道:“她来做什么?”旋即又问来人,“最后一批死士是否转运完毕?”
“巳时三刻已全部运进皇陵,移形阵是在巳时过半时发动的,阿琪姑娘应该没有见到。”报信人见嬴归尘抿着嘴唇知道主人动怒,赶快补上一句:“属下失职,这就去杀了阿琪姑娘灭口!”
“不可造次!”嬴归尘面含愠色呵斥他退下,然后身形一晃便朝出口奔去。老远看见西侧崖顶上一个女子跳转腾挪,躲避移形阵中层出不穷的机关暗器,已是力竭,再迟便有性命之虞。嬴归尘如滑翔大鸟掠过西侧山头,伸手在空中一抓,立刻有数根红色小棍拔地而起落入他掌中,所有的机关马上停止运转,阿琪软软地倒在地上,汗湿衣衫,娇喘不断。见到嬴归尘落下,阿琪大喜过望,虽气息不匀仍然一口气把天巫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见嬴归尘负手立在山岗上没有下文,阿琪忍不住出言恳求,“钜子曾说天巫不会有事。若不是禁止墨家人打探秦国庙堂之事,我也不用来皇陵找钜子帮忙。”
嬴归尘不置可否地点头,反问阿琪是否从此处断崖攀爬到这里,阿琪默默点头,说是实出突然,她一心想救天巫府的人,便甘愿违反禁令闯入皇陵。
“我确曾吩咐过有关天巫的事情必须尽快呈报,既如此便免去责罚。天巫之事我自有主张。”
嬴归尘让一青衣人护送阿琪出皇陵。青衣人领着阿琪迈着奇怪的步伐,不多会就钻出山谷到了外面的官道上。青衣人对阿琪说了句“请姑娘自便”后,身形发动人就消没在群山中。阿琪踮脚四望,却见满山萧索空寂,已经不见了老阴山的西峰。那些青衣人既非墨家徒众亦非皇族侍卫,却称呼嬴归尘为主人,竟不知钜子还有另外身份?皇陵送信便如深山遇仙,令人如堕五里云雾,阿琪怅然若失,钜子与她之间那种无形的屏障越来越厚,就算他近在眼前自己也触碰不到,让她再次感到自己身份的卑微和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