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赵国人全部拔营离开宣化南向返赵。队伍蜿蜒前进,火把撒开就像草原闪亮篝火。石闵骑在朱龙上遥望九霄银河,漫天星子好像就在头顶,伸手却只能掬起一捧清凉夜色。心头是火烫般的炽热,阿拉耶识在跑马大会上比划的奇特手势曾经也对他摆弄过,那时她刚刚安抚住李据的失心疯,开心地冲着他做了这个手势。她说,这个手势意思很好,表示成功和顺利。如果不是把她右手腕上的红色误为胎记,他应该早就认出了她。刚才夜宴上秦国国师来到面前唱歌,他趁机仔细看了她手上的红色“胎记”,鲜亮耀眼,仿似纹刺在肌肤上的朱砂,而天然的胎记颜色则偏向黯沉的朱紫。当她对着他唱起“昨天虽已消失,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的句子,好像是对着他吐露别离后的心事。她又对着他笑,朱唇向上拉出弯弯的弧形,露出珍珠般洁白齐整的牙齿,那样烂漫灿然的笑容是他最熟悉的模样。“棘奴,你带我骑朱龙好不好?”每次她还没开口说话,眉里眼里先自带了盈盈笑意,让人莫名心慌。
她没有死,她怎么会死?朱龙早已嗅到她的气息,他的心自来到草原那一刻起也莫名悸动,戏法班子的女伶在选亲会上与她眉目相交也被他看在眼里,她俩分明是旧时相识。“滢儿呀滢儿,我也知你为难不肯相认,可你不顾念我石闵也该想想天天念叨你的董伯。”他在心底又颇埋怨,还有一阵阵袭来的委屈,觉得滢儿竟不信他。怨念不已时又想起在接风宴饮大会上,自己还因阿拉耶识“贬低”滢儿而意欲与石宣石韬一起对其发难,不由暗骂自己是个狭隘可笑的睁眼瞎。
正在仰天出神,身后一匹快马赶上他,原来是太子石宣。石宣和他并行一段后,忽然问他对秦国国师阿拉耶识有何看法。石闵算到他有此一问,遂故作不解。
石宣意味深长地问:“永曾,你可觉得秦国国师的女子妆容看着眼熟?”
“哦,有那么一点。”石闵朝着石宣坦然笑道,“她很美,甚至和滢儿有几分相像,大概绝色美人长得都差不多。”
石宣见石闵这般直言不讳,又有些拿不准了。“说实话,本王从未见世间有如此绝色佳人。父皇所蓄的后宫美人不知乏几,与秦国国师相较判有如云泥之别,唯有当年董秋滢可与之媲美。可惜丫头死得太早,竟不知长成后是何模样?”他原本对阿拉耶识身份有所怀疑,但女大十八变,且阿拉耶识每次出场不是化成男人就是妆容衣饰不与中土类同,花招多多实难看穿。
石闵知石宣暂时未能识破阿拉耶识身份,心中略微放心,又假意道:“末将也曾起疑,可自见秦国国师右手腕处有一块红色胎记便知不可能了。”
石宣若有所思地点头,“你倒提醒了本王,今夜她敬酒时手腕处确有一块显眼胎记。”他阴沉沉地恨声道,“都是石邃和月郡主那贱人生生逼死丫头,父王倒教他们死得便宜。若落在本王手里,首先便要把月郡主做成美人锅给她老子尝尝!”说完,石宣策马自回他太子车辇去了,石闵却对着他背影齿冷:若非你对滢儿纠缠不休,她又怎会那般决绝,纵使相见也不相认。如此想着,心中悲喜交织,怀揣着天大喜事却不能有丝毫表露,一时连手脚也不知如何放才好,只放任朱龙马跟着队伍随意前行。
西郊沟口长亭,一个孤独的影子斜斜地投在亭子前的地面上,星光下青年一双秀美的眉毛锁紧,快三更天了,伊人还不出现。青年面色越来越沉重,几天前那丝丝不良的预感又爬上心头——他和套马人准备打马金莲川时,看到阿拉耶识高高挥起的手臂就觉得那是不详的离别信号。离约定的二更已经过去很久,她还未出现,难道预感竟是真的吗?青年正是与阿拉耶识约好二更天长亭相会奔赴汉国的慈心。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青年兴奋地踮起脚尖张望,果见一黑衣妙龄女子策马朝这边飞驰而来。
“大牛!”青年兴奋得高喊,“我在这里!”
女子旋风般奔到面前,利落地跳下马朝青年招呼。慈心看清女子后大惊失色,女子是跑来报信的阿琪。
“阿琪,怎么是你?阿拉耶识呢?”
阿琪喘着气道:“是我。慈心公子,发生了点事情,阿拉耶识特地让我来报信,她来不了了。”
虽然料到这个结果,慈心还是感到胸口如遭重击,“怎么回事,是秦皇作梗?”
阿琪摆摆手,“不关秦皇的事,是阿拉耶识在跑马大会上找到了真正的雀儿——燕国的雪漫郡主!”
阿琪便把选亲大会上发生的事情对慈心一一道来,慈心心中又惊又忧,他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原不惧秦皇阻挠,毕竟秦国秋粮还要着落在他身上,凭他与阿拉耶识联手周旋定然能够脱身于秦国,最多是多一番折腾罢了。原先阿拉耶识一直想不通为何找到雀儿后还不能回到中国,只当是时机不到才会答应跟他去汉国等待未知的际遇。如今真相大白,真正雀儿找到后,阿拉耶识与他只怕是有缘无分了。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阿拉耶识和雀儿在何处?”
“被秦皇接进秦宫了,且不准任何人见她们。我想是秦皇怕她们两个同时被燕国人接走的缘故。”阿琪猜道。
“是的。如果让燕国一下子得到********巫师无异于老虎添翼,假以时日便会和秦国叫板,我若是秦皇也会扣下她们两个人。”想到自此一别再见阿拉耶识已是不易,慈心喉头发酸,种种惶恐,语言不及其万一。“请转告她,我先回汉国安顿伯父一家人,随后再回宣化见她。”
阿琪点头应了,二人互道珍重各自返程。
在奈丽的凤舆入驻六合宫后,阿拉耶识和雪漫郡主的马车也在大队郎卫的护送下离开跑马大会会场,她们将被安置在六合宫的月影台。进宫的路上雪漫郡主似乎很兴奋,一脸的期待和憧憬。
阿拉耶识忍不住泼她冷水,“秦宫就那么有吸引力吗?它已经有了新的女主人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雪漫郡主昂然道:“反正我也不可能和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了,索性去追求权力还可以振兴我可足浑部族。我要让段希钰那个贱人看看,谁才是真正高贵的人?我也要让慕容恪一辈子后悔他娶错了女人!”
“要是秦皇不纳你为妃嫔,你又该当如何?”
大约是没想到阿拉耶识有这么一问,雪漫郡主呆了呆,又很热切地对她说:“你是国师,连皇后都由你点选,你自然也可以让秦皇纳我入宫,对不对?”看见阿拉耶识惊异失望的神情,她又自我辩解说:“我们可足浑部直系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人,因为没有男嗣继承父亲的爵位,段氏和宇文氏趁机吞没我可足浑部的封地和奴隶。可怜我父王战功累累,仅仅因为修建皇宫时在景禄宫中带着我住过一月,便被段氏诬陷为有欺主异心,被贬去守高丽战死。父亲一死,部族的生死存亡全压在我身上,我还能怎么办?”
她突然跪伏在阿拉耶识跟前磕了几个响头,“求求你,帮帮我。所有人都说我就是你来中土要找的传人,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你起来说话。”阿拉耶识几分怜悯几分痛惜扶起雪漫郡主,“你是我要找的人不假,可是以你现在的心性却做不了我的传人。要想做我传人必然要抛开世俗的功名利禄和儿女情长,潜心修行才能得到我中国巫族全部的奥秘。以我的能力保你今生衣食无忧尚可,若要我帮你争名夺利却是不能。中土诸国的成败兴衰自有它们的命数,你我同是海外中国之人,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都与我们无干,我没有权利去干涉。一切均须顺势而为,若是擅自改变这里的天命气数必会招致可怕的灾难。”
眼见雪漫郡主失望彷徨的表情,阿拉耶识拍拍她的手安抚道,“秦皇把你我二人都招进宫尚不知是何缘故,你且稍安勿躁。虽然我不会向秦皇提议纳你为妃,可如果秦皇他要聘你入宫我也不会阻拦。”
“静观其变吧。”阿拉耶识一声叹息。
雪漫郡主又生出一线希望,遂坐起身子透过纱窗凝神遥望秦国宫廷雄伟峭拔外形,新奇不已。
一路上阿拉耶识都在头疼中。在树格围场的帐篷里,她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和雪漫沟通,发现她除了对生前喜好的音乐有部分的情感记忆,对于21世纪的生活没有一点印象。她的思想也和古代的贵族女子毫无二致,宗法家族观念浓重,等级区别鲜明,崇尚皇权和武力,喜爱奢侈享受这点倒和齐丽霞相同。在她父王在世时,她是备受娇宠的贵族大小姐,生平所愿就是嫁给一位如慕容恪般的英雄王爷做正妻;父亲死后家族衰败厉害,遂一夜长大,成为可足浑家挽狂澜于既倒的中流砥柱。鲜卑女子和华夏女子一般都不取名字,打小她就被外人称作大可足浑氏,妹妹静柔叫小可足浑氏。有次与父亲一起打猎时她纵情高歌,被父亲赞为歌喉和草原云雀一样嘹亮动人,又说她的生命定然像云雀一样顽强。她就说以后干脆改名叫云雀,父亲却指着她的鼻头摇头笑,叫雀儿雀儿。过后,父亲早已经忘记改名的事情,她自己却记在心里,一心等着到了及笄之年给自己取名可足浑雀儿,可惜那一天没有到来父亲就战死了。
雪漫郡主小时曾和慕容恪等皇子一起习武,她是那一群贵族子弟中唯一的女孩。因为家中没有兄弟,父亲才特许她练武,而她总是扮成男孩样子与慕容恪他们打成一片。她是女子自然练武较男孩吃力些,每每被贵族子弟欺负,每次都是慕容恪替她出头打跑那些家伙。她就这样爱上了慕容恪。慕容恪因母妃家没势力被遣去秦国当质子后,雪漫郡主与慕容恪同病相怜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其间书信不断。
雪漫早已视慕容恪为夫婿唯一人选。他质子期满回燕国后,接连领兵击溃楚国和高丽军队,声名迅速崛起。又因其治军有方,为人克己宽厚,在朝中名望日重,就连燕王慕容儁也对其刮目相看。他很快就被封为太原王,从昔日无人问津的质子变得炙手可热,前来提亲的贵族把他家的门坎都踏破了,却一概被慕容恪拒之门外,他在寻找一个叫雀儿的郡主。后来千红郡主段希钰的奶妈告诉他雀儿就是千红郡主时,他很快就与段希钰定亲了,一时郎才女貌被传为佳话。等真正的雀儿雪漫郡主赶到大棘城时却被王府管家讥讽嘲笑,未与通报。雪漫就此错失一辈子的爱人,从那时起性格大变,往日单纯的女孩变得愤世嫉俗,浑身是刺儿。虽然她是燕国第一美女,却也鲜少有人来提亲,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可足浑部族日落西山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