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拥有勇气和平静
的思想,我即便坐在自己的
棺木上犹能欣赏风景,在饥
寒交迫时犹能歌唱。(1)
P先生睡熟之后来到了医院。
当他迈进医院正门大厅时,这才想起他是来看专家医生的。这一想,反倒紧张起来。他本打算把自以为捏在手上的那本书——《洛丽塔》带给女专家医生的。他想:《洛丽塔》与那位什么知名人氏写的《月子里女人》简直就一个天上明珠一个茅坑里臭石,专家是自会去品味的。然而惆怅,他手里紧紧捏着的却是他的退休证。他畏缩了,在大厅内踯躅了半天,也没敢打问一声“专家诊室”在哪儿?他茫茫然呆立大厅内,身边人来人往……黑魆魆的一侧走廊里,充斥着一对儿对儿呆痴目光——有的撂在诊室门口两侧的长条凳上;有的钉在了门上;有的吊上天棚;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滑落到地上……凳头墙角新添了一滩垃圾。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成分。焦灼、悲苦、忧伤、郁闷、不安……这些,都在空气中化合、流动……医院所固有的那种空气中的分子飘浮在每个人的心头上。不由叫他产生出一种慵懒沉沉的感觉。
后来,他见从大厅一侧的长廊拐角处走出来一架轮椅。轮椅是由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年汉子(像是不久前刚由农村顾来的)推着的。走的很慢。轮椅上仰着一个大块头儿——然而是个很糟烂家伙。轮椅旁边跟随一位手拄拐棍——当然也是个老家伙。“啊,是老G!”他从那人走路的姿态上看,老远就认出他来了。显然,老G这时是带轮椅到专家诊室去的。他想,等一会儿他们走过来老G要是问他时,他就说,“正好,我也去专家诊室。”接着就随他们一同走进专家诊室里面去……这样,说不定女专家会以为是老G送他去看医生的呢?
轮椅是从黑魆魆走廊拐角处——慢慢移动过来的。当轮椅一点儿点儿穿过长廊,越过那些焦急等待着的患者快走近他时,他这才看清那大块头儿一脸痛苦的表情,破损的老脸上面留涟着老G体贴、安慰的目光,座下的轮椅“吱嘎!吱嘎!”作响……于是,他以少有的温和、友好、笑眯眯的目光迎接着他们。以为这样,老G至少是会跟他招呼一声的。
轮椅“吱嘎!吱嘎!”一点儿点儿到了走廊口——又“吱嘎!吱嘎!”上了正厅——越过他身旁——朝另一边拐去了。然而老G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凝止住了,没敢跟上前去。当他觉察到他笑眯眯目光对着空茫茫的“吱嘎!吱嘎!”声时,发现轮椅走过去的地上留下滴滴血迹,“怎么?是轮椅上那老傢伙他……他受伤了!”他这样在想着时,便不由自主地码着血迹走去,“好惨啊!本来就是个很糟烂的家伙,这又受了伤……”突然洒落到地上的血滴断了,“哐啷”地一声他被挡在了门外,抬头一看门上挂着牌子:《妇产科》。他愣怔地立在了那儿,不由惊异地想,“怎么?这两个老傢伙……”恰在这时由里面走出来护士小姐。护士小姐怀里捧着一摞病例档案,见他正朝里边张望便诧异地问,“老先生您这是?”
“啊,我……嗬嗬!”他尴尬地笑了笑,接着便嗫嚅说,“我说这……这公费科现在挪到哪儿去了呀?”护士小姐说,“公费科早就撤了呀!怎么?您不知道?”
“撤了?”他似乎并没感到有什么意外。这是医院内部的事情,什么科该撤?什么科不该撤?自有人家医院的道理。不过这时他想到的是原来公费科里的那位女医生,这可是他三十年后到医院来所想到的唯一的一个熟人了。她总不会也给撤掉的吧?他见护士小姐转身欲走,便急忙又接着问了一句,“那么,原来公费科那位女医生她……她现在在哪科?”随后他又说出女医生的名字。护士小姐稍稍停了一下,想了想说,“我们医院里……没这个人呀!”
“呃,那原先公费科里那位小护士呢?”他熟练的又说出来三十年前公费科里小护士的名字。那是一位讨人喜欢的漂亮小妞儿,现在又提到她的名字,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出来,所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他这个年令的人应该有的——有股子莫名其妙的甜味儿……
护士小姐扭头诧异地看了看他,尔后回答说:“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呀!”
“噢?莫非这根本就不是原来的那家医院?”他想,不然这里怎会不知道他所提到的名字呢?那可是赫赫有名的两个人啊!尤其那位女医生,不仅热情,人也很风流。据说那位小护士的待人接物,就是受她感染才让公费科患者人见人喜欢的。如果说他是走错了门,那么他……哦!他猛然醒悟过来——不是走错了医院,而是他的心灵错位了!这就是流水时光对人生的戏弄,他迈进的本来是三十年后的一道门槛,怎么会寻到他三十年前的风流呢?
时光啊!永不停歇的时光……当一个人还没有觉察到他的人生有什么变化时,就已经把他的人生带进了另一个时代。时光就像一位权威雕塑家,人生在它手上任其捏来捏去——圆的能给捏扁了;硬的能给揉软了;有角有棱的能给磨平了,而人生中的那些柔情密意,风流韵事……不!他是为了能走进女专家诊室,才问起原先公费科这两个人来的。想到这,再无话可说了,只是哀凄凄在看着护士小姐,像是在说,“噢,很抱歉,我不该问起那没了影子的人。耽搁你了,请你快忙去吧。”
然而护士小姐见他一付凄楚模儿样,不禁彻底转回过身来——手捧一摞病志正面对着他。他似乎这才注意到,站立他面前的,简直就是一尊石膏雕成的塑像。——俨然一位白衣天使……
这是位顶标致的姑娘,她颀长身材,一件适身合体白大褂勾勒出她曲线分明的优美腰肢,在她身前手捧的病志上方凸显出她那丰满胸脯,更是频添一道温暖景观。她的鼻子、嘴、下颌完全被罩进一付偌大的洁白口罩里面去了。只是口罩上面——她那两道秀眉下闪动着一双水灵灵大眼,正对着他一呼煽一呼煽的,透着一股温顺、驯良的神情。“老先生,您是?”
“呵,我……我……我想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不知怎么,他嗫嚅的说了这么一句后,接着就把他手上捏着的退休证举到护士小姐面前,“你看看,是不是还记起来我呀?”
护士小姐看了一眼退休证上的照片,马上就把目光落到下边名字上,“啊,您就是P老先生呀!”她两只大眼一呼煽,不由亲暖地对他说,“您老怎不早说,我还以为您没有来呢?”声音柔和,笑脸儿荡漾,两只大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不禁让P先生有种在哪儿兴会的感觉。他手举着退休证,正欲问什么,护士小姐紧接着又说,“您把退休证收起来吧。我给您办下手绪——就先做检测,然后再到专家诊室去确诊。”
“哎呀!到女专家的诊室……”他不无忧虑地突然说,“我可没有提前挂她的号呀?”
“挂啥号啊,这专家是特地为您请来的。”护士小姐笑了笑说,“不是女专家,是位祖传的男大夫——是专家的专家。走吧,跟我来……”她说完后,双手捧着一摞病志档案就转过身去……
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P先生注意到在她压发的洁白护士帽下两侧,竖着的两只耳朵——尖尖的,似在脸蛋儿后面按上去的两个瓢儿,直挺挺的支楞着。这是某种兽类的警觉状态;是某种生物接收信息器官,是……啊!是她——白狐。
注:(1)史考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