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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濒临死亡传递出的生命信息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

p先生一生中没有朋友,又都是朋友。虽说平时有同事者与他也曾有亲有疏过,那也只是牵系在某件事情上,很难说情感上有多少友谊。我就属于他这样的朋友。

大家陆陆续续退休后,有的还能相互通个电话;有的偶而会相聚聊聊;有的……然而大家都把P先生给忘了。不用说认识他的,熟悉他的,打过交道办过事的,就连跟他一起同事多年的一些人也像他根本就未曾存在过。他就是这样普普通通微不足道——在谁心里都没地位的一位老人。就拿这次来说吧,他患何种病症,几时倒下去的?无人知道;他哪里就医、住院,都煎熬了多长时间?无人知道;后来他怎样死去被送进“太平间”停放了一天一夜,等待火葬的?也无人知道!而当他在“太平间”里突然复活,又重新被抬回家里来,大家却都知道了。“噢,对呀——我们单位里是还有个P先生,退休前他还跟我坐对桌来呢!”人们的记忆一下子被打开了。于是不同人的不同记忆荧屏上便出现了P先生的不同形象。“啊!真未想到,就他……临死临死还创造了这样个人生奇跡?”

我去看他时,他刚从太平间被抬回家里不久,正处昏迷状态——似睡非睡,如梦如幻,浑浑噩噩……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但衰弱、疲累的心脏像是一直都不肯停止它的跳动。

他仰身躺在床上,合闭着双眼,深陷幽冥之中。如果说这时他还活着,他已经身体僵直,面无血色,两腮塌陷,颧骨凸显,厚厚咀唇像枯萎的两片干瘪花瓣儿,直挺挺躺在那儿与死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说这时他已经死了,但一眨眼的短促间歇,他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干瘪嘴唇好像微微蠕动,喉咙里不时会发出“咕咕咕……”轻微的类似鸽子在窝儿里的咕咕声。冥冥之中我仿佛感觉到,他在睡时还活着;只有醒时一切凝滞——他已经死了。想必是“太平间”——停尸房让他安安静静睡了一天一夜,最后发现他并未死才又被抬回家里的。

显然,这时他已经没了意识,只是一直被压抑着的潜意识浮上层面,并且好像还挺活跃。这不?这张脸上仿佛笼罩起一层层夢影,缭绕着一缕缕扯不断的思绪——覆盖着一个由生到死的真诚跋涉者的生命旅途。

陪我站立床头的他老妻,见我半天无语,只专注P先生的那张脸上。就说:“你看他‘脱相’了是吧?”

“废话!都被送到停尸房去过了……能不‘脱相’吗?”我这样想,但我却什么也未说。都到了这时候,谁愿跟她还扯这样些闲话呀?不过他老妻没话儿找话儿冒出来的这句闲喀,倒提醒我刚刚移开的目光又重新落到床上的P先生脸上。噢!我似乎方才发现——在这张近乎于死人的脸上,却凸显出来从前我熟悉的那张脸上从未有过的一种美质。他——面部线条清晰,棱角鲜明,尤如刀刻斧凿一般。虽说死神缠身,那清晰的线条,鲜明的棱角……无不让人联想到那些雕塑大师们高超的技艺。于是我便回答了他老妻说,“不!这不是‘脱相’,这才是P先生的本来面貌呢!只是以前我们看假面貌看惯了,就没注意到他这张真实的面容。”

“什么!临到死的时候他才露出真实面貌?这么说我跟他过了一辈子,他都是假的?”我知道这乖戾老女人,像蛇一样口不吐芯不说话,平时在家吵吵闹闹几乎成了她一生的生活内容。P先生曾蒙受过的羞辱,遭人底毁,名誉扫地,很多时候都是她给造成的。每每这时P先生非但得不到同情,反而会被同令者当面嘲讽,背地里讥笑。“活该!谁叫他把父、母给找的媳妇离弃了。偏偏爱上这么个东西……末了成了个烫手山竽不是?”我想,以前人们说的也是啊!现在P先生都到了这个时候,她又跟平时那样——还有闲心扯这个景儿?于是我两眼只专注在P先生脸上,不再理她了。也不知道她下面又都说了些什么。

突然我见P先生干瘪的嘴唇好像又开始了蠕动,接着就听出来他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声。站立一旁的他老妻见我这时不再理她了,就借此嗒讪的向我示意说,“他像是在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真费劲!”显然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我并未回应她什么。便默默伏下身去,把耳朵贴到P先生喉咙上听了听——感觉到一种轻微的震颤,并且很有节奏,就像拍报发出的电波;虽说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音节倒是清晰的,只是听不懂他所表达的内容。“他这是……这是想说什么呀?”我听了半天,也未悟出什么意思来?当我直起身来,无意自语了声,“这……好像是吟诗?”

“吟诗?”站立一旁的他老妻扑哧一声笑了。就像以前她一听说别人晋职就用话儿敲打P先生那样,“你不也是当过官的嘛!马官!”她说,“哎哟,一个学历这么浅的人,临死临死……倒吟起诗来了?嘿嘿,这可真新鲜!”

我无意间的一声自语,竟招来她的嘲笑。这既是对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P先生的羞辱;也是对到这儿来探望的我莫大的叽讽!我脸忽地一热火辣辣燃烧起来。“难怪别人都未来看望P先生,一见这乖戾无礼老妻的呲牙咧嘴,就会恶心的直想呕吐!谁乐于登她家门呀?”我低头默语暗骂了声,“这条发疯的老母狗,枉枉……吠叫都不分个时候!”我本想立刻转身离去,不料P先生这时呼出一声长音,像是对我招呼。我不禁抬头又朝他的脸上看了看——他依然合闭着双眼,只是喉咙发出的那种类似鸽窝里的“咕咕……”声稍大了些,站在床边就能听得到。声音时断时续,时长时短,还好像间隔有序……噢?我听着听着似乎感觉出来——抑扬顿挫分明;长、短句式清楚,还真的有点像在吟诵什么诗句呢?我困惑了!不知这是他病痛的反映?还是临死前的一种回光反照?惑者就是在悔悟他的此生,想对我说又说不出来吧?我斜视了一眼站立旁边的他老妻,她老妻像没一点感觉,跟平时一样心里只有她自己,无论什么事都像若无其事。我见她这付样子,不禁犹豫一下冷冷的问,“怎么孩子们……一个都未在身边呀?”我这样说时,并未去看她。

“唉!从停尸房抬回来后,我看他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孩子们就都让我打发了……”她大概看出我的不悦,紧接着就像解释的说,“现在,他反正是在熬日子!熬一天,算一天……有我这老婆子一个人陪伴也就够了!何必要牵扯孩子们再跟着一块儿熬呀?”

她说的很轻松。但我的心里却是那样沉重。我知道P先生是最爱他子女的,这个时候竟然连一个都未在身边?“唉!悲哀啊,悲哀……真不知P先生这一辈子都是怎么过来的?”我沉重地默默与自己说,“跟这样个女人相伴了一生,这需要怎样的忍耐力呀?”我为P先生感到莫大的悲哀。

以前与P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我看他无论遇到什么事(家庭的、社会的、同僚间的),他总是憨憨的乐观的打发走他的每一天。大家都认为他为人单纯、粗糙、头脑简单。其实谁都未能真正的了解他,或者根本就不愿去了解。我和许多同僚一样,对他从来都没有过尊重。现在他就要死了,孤伶伶悲凉的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只有这位性情乖戾的老妻,这时她吐什么恶言污语他都再也无力躲避了。我厌恶的又斜视一眼床边站着的他老妻,见她满不在乎样子,就禁不住的在心里感叹的想,“唉!想必P先生这一生,怕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吧?知有今日,他又何必当初呢?”当然P先生不会知道我为他做何感想。但从他喉咙发出的声音里,我仿佛听得来,他像在说,“爱过的……就不可以再后悔的啊!”哦,这是何等的胸怀啊!不由一股亲暖、敬爱之情油然升起。“是啊!这是位通体透明的人,这回他一走……可再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的心不禁有些酸楚了。

我站床前望着他那张濒临死亡的脸,犹如飞机穿过云层看到湛蓝湛蓝的无极苍穹——是那么高远、深邃、神秘莫测。此时此刻他给予我的:是一个顽强的生命力的魅力!我痛悔以前未能真正的认识他;未能真正了解他;未能……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平日他待人那种真诚、善良和爱……现在都一股脑儿地从回忆中——从以前跟他取笑、打闹、争吵和讥讽的一些生活细微处冒出来了。

可是,他付出去的真心、真情、真爱……回报他的又是什么?我回想着与他共度人生岁月的那一幕幕:在这张濒临死亡的脸上,它包容下多少讥讽、嘲弄和冷言恶语;面对过多少轻蔑眼神儿、鄙视目光以及诬蔑之辞;有多少人格上诋毁、辱没和心灵上的委屈;那些让人恶心的阿谀奉承,曾化做羞辱的色彩一笔笔涂抹过这张脸……然而这些,他永远都不会再承受了。不是吗?以前对他的那些印象,现在都荡然无存了。“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亘信坚强。”(1)此时此刻,这张行将就木的老人脸上给予我的是庄重、沉稳、老练,就像大人物一样躺在那儿默言无语,城府很深。我欣慰的感到他到临死时我终于对他有了认识——一种崭新的认识!不是吗?“坚强者死之徒也,柔弱微细,生之徒也。”(2)我真心的愿结交他这个朋友。即使他心脏停止跳动化做了骨灰以后……

他老妻不知道我这时都想些什么?一直怔怔看着我。半晌她终于问了我一句说:“你看他这样……还能挺上几天呀?”

“这很难说,看来……”我见她没有一点伤痛意味儿,就悲愤的说,“他要总是这样,怕是熬个一年半载的不成问题;至少也能挺上三、五个月的……您就好好陪伴他吧!”

显然我这话剌激了她,她冷冷地说,“你凭啥这样说呀?”

“唉!还看不出来吗?他的这口气儿实在很难咽啊!”我说,“他的生命一直都在律动!喉咙的震颤,发出的声音,尽管多么微弱……这可是走向死谷途中发回的一丝生命信息呀?只要这样的信息未断,他的生命就存在。”

“什么信息呀?”他老妻显得很沮丧,像是不愿再听我说下去了。就急忙说,“要我说呀——他这就是死人的语言,死人语言活人是听不懂的。就像他倒在床上以后写的那些死人文字一样,活人是没法能够解读的……”说完就到P先生书架上去翻找。

老妻比P先生还要长两岁,除她那张破嘴还能吐出冷言恶语外,胳膊、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就像一架破损机器,结构身体上的各个部件都像松了扣,走一步都稀哩哗啦……她就这样托托落落走向书架,翻找出一打涂满字迹的文稿后,又托托落落走回床前递给我说,“这是把他送进停尸房那天,我从他枕头底下收拾起来的。”

我把文稿拿到手上翻看了看,一下懵了!莫非这真像他老妻说的:死人文字?荒唐!人死了,怎还会有文字的呀?我不得不问他老妻说:“哦,P先生病倒之前时,说没说过他要想写什么东西呀?

“呃,这……”老妻若有所想的沉吟了声,半晌突然说,“好像他跟楼下那个老头儿说过——想写什么谱书?我不知道谱书是啥玩艺……可惜那老头儿先他一步去了!”

“谱书……”噢,我好像明白了。他这不是人到临危心里有话说不出;也不是心想谱书有字写不出来……不是的。而是他的思惟脱开了正常轨道,这时他的思惟非但无逻辑,甚至是跳跃的、逆向的……是意识下面的一股暗流在奔腾。老妻说他“死人文字,死人语言……”这也正是他在濒危前的那种思惟的秘码。我想凭我对P先生的了解,我会悟透他临危前的心思的。当我离去时,我把他神志不清所书写的——全是些符号类的——看不懂的这部谱书带走了,并且又把一部精制的录音机安放在他床头上,直至他咽最后一口气。于是等他死后,他的每一声呼吸、每一声呻吟、每一声叹息以及像电波样的轻微震颤声,似鸽窝儿里那种“咕咕咕”声……这些,全部收录下来了。我想这些,或许就是我走进这位行将就木老人的一条途径吧?

注:(1)《老子》第四十二章

(2)、(3)《老子:七十八章》。

(4)《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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