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丽茶餐厅。
赵连生小心翼翼地将盘子里的生姜挑出来,然后用筷子夹起半盘子的炒面,手腕一转,将炒面卷在了筷子上,然后他大嘴一张,炒面便一点不剩地全部进了他的嘴巴。
“你是不是很饿?”麦子看着坐在对面狼吞虎咽的男人,忍了好久的问题终于问了出来。
“啊,是不是我吃得太鲁莽了?”
“不是啊,这样很可爱。”这倒也算是麦子的真心话。
坐在对面的连生,看似轻松自如,其实也有一肚子的“小九九”。当第一次听到“乔麦”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倍加警觉。李云志的手机内存卡里,照片上的女人很明显就是眼前的这个乔麦。
而当他下意识的喊了她一声“麦子。”之后,她面露诧异,“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会知道大家都这么喊我?”
他不想追问李云志跟这位麦子是什么关系,而李云志为何满本子都写着她的名字,他觉得也暂时不要透露的好。眼下,这个麦子对于他来说,还浑身是谜。
只是,他想不到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看起来却如此清澈见底。她化了妆,很精致,如果不仔细观察,决计看不出来她有过修饰;她举止得体,面带微笑,但是他却从她的话音里察觉到一丝不经意的戒备;她所有的话都轻描淡写,但是每一句都直入主题;她滔滔不绝,但是却不露一丝痕迹……
连生看着麦子,不由地想起小时候的那条河。布满了翠绿色的浮萍,浮萍开着白的红的黄的花,浅淡清晰美丽。连生一直以为那是一块漂亮的草坪,直到有一天,一派天真的他一脚踏了进去,才发现那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河。
他挣扎,呼喊,水漫过他的胸,他的脖子,他的嘴巴,头顶……水灌进他的嘴,他的喉,进入他的食道,胃,然后占据整个腹腔,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这个被叫做麦子的女人就像那条河,看似平静,单纯却暗藏汹涌。
他迫切地想了解,这个叫做麦子的女人到底知道多少——既然她说了自己是新泰证券的企划总监,那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认识李云志了,可以是公也可以是私。而麦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李云志的屋子里,或许是临危授命,或许是感情使然,或许是求知欲旺盛……几千几百个理由,她都可以出现在李云志的屋子里。
“那么,我们谁先问谁先答比较好?”赵连生说话时眉毛习惯性的上扬。
“你是怎么进到李云志的屋子的?你怎么会有钥匙?”
“看来是要男士优先了。钥匙就在门口的地垫底下,应该是备用钥匙吧。其实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习惯的。”赵连生又吃了一大口炒面。
麦子内心若有所动,她仿佛记起曾经还与李云志因为这个习惯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争论,麦子总觉得放一个钥匙在门口地垫下不安全,万一有小偷进来怎么办。
“你搞搞清楚,这里是高档社区,保安都非常严格,怎么可能有小偷出入。”李云志的回答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麦子暗暗叹了口气,若是真的分毫不差,今天她和眼前的赵连生怎么可能都进了社区,并且顺利进到屋子里呢。
李云志的死,或许就是因为他太过自信吧。
“别只顾着想事情,吃点东西吧。你今天那会儿晕过去,八成还有个原因就是饿的,没抵抗力。”赵连生一边说,一边为麦子夹了一块咖喱鸡。声音里不含一丝戏谑,让麦子心头一暖。从一开始,她对他就心怀戒备,知道他就是赵连生之后,更加没有好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细腻的想法,倒是让麦子刮目相看。
“轮流来,该我问你了。你怎么进去的?”
“我有钥匙。”
“关系不一般啊。”
“他公司里有备用钥匙。”麦子无心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谈论自己的罗曼史,所以撒了一个谎。“我一直很好奇,关于你今天见报的那篇报道,你到底对李云志的死,做了多少工作,进行了多少调查?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操作?写个系列报道?电视连续剧?”
“嗬,你这问题问的,这都多少个问号了?”
“你不方便回答吗?”
“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跟李云志早些年便认识了,你也应该知道,他这几年为了‘新研究’上位,可没少花功夫,维护机构客户,也维护媒体,在宣传方面不惜自己花钱——我就是他重点维护的对象,你也知道新时代财经的风格。”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刚死,你便迫不及待地将他的消息都爆了出来——节操洒了一地啊。”麦子讽刺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暗自对媒体圈子感到失望。
“我也不至于如此不堪。我承认我接近李云志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维护我为他宣传,我也通过他认识圈子里更多的人,而且我也想知道研究员为了拉一个选票,到底都在做些什么——这个稿子,我迟早是会写出来的。”
“现在质疑‘新研究’的报道多了去了。”
“都没有触及到核心,具体研究员怎么拉选票,怎么维护客户,那些细节并不为记者所知晓。”
“你通过李云志了解到的应该远不止这些吧?”
“我也为他打听到了别家证券公司的动向,其他医药行业研究员的动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云志和我,也算是双赢。”
“但是最后他跳楼了,你却还在这里大吃大喝,并且在报纸中把他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我不过叙述了我所看到的李云志罢了。昨天我去他们小区向物业和保安了解了一些情况,这也就是为什么今天我能顺利进到那高档社区内的原因。”
“了解的情况就是有人去李云志家里闹事?”
“我觉得这次闹事并不简单……”
“够了。”麦子眉头一皱,打断了赵连生的话。尽管与李云志分手已经好几年了,并且对李云志的为人方式也并不赞同,但是麦子依旧不愿意听到别人对李云志的负面评价。
赵连生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麦子,他无心去关心别人的私事,这个乔麦与李云志之间除了同事,还有可能存在别的感情瓜葛,连生很敏感地想到曾经李云志对他所提过的“交了一个有些媒体经历的朋友”,这个朋友会不会就是这个乔麦?当然,他们之间是感天动地还是水火不容跟他都没有关系,他也不感兴趣,他所要了解的就是真相——李云志说托付他的“帮助他真相大白”。
“你去李云志屋子干什么?应该不是为了怀旧吧?”连生话音里不无讽刺。
麦子一皱眉,“找李云志的一部笔记本电脑,我记得他成天拎在手边的,但是却不见了。”令连生吃惊的是,她居然毫不掩饰的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连生当然知道麦子的目的,一定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但是他没有想到她如此直截了当。
“你和李云志是同事,关系如何?”连生很话中有话地问了一句,麦子的脸“倏地”红了,不用解释,连生也从中猜出一二。“我不是问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只是问亲近还是疏离。至于你们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或者什么罗曼史,都跟我没关系。”
“你难道不会写一篇什么劳什子稿子,冠以‘记者日前找到了李云志的前女友,她表示,李云志其人如何如何’,这不是你的强项吗?”麦子淡淡的,言语间透着点讽刺。
“要写我早写了,也不至于等到今日。话说回来,李云志的事情早已经是众人皆知,你又何必盯着我不放?”
“职责所在。”
“放心,我跟你的职责不冲突。我只是……只是想了解李云志的死因罢了。”
“死因?”麦子心有所动,“难道你不认为他是自杀的吗?”
连生摇摇头,“即便是自杀,也要有自杀的原因。”
“难道他所经历的倒霉事,还不构成他自杀的理由吗?”麦子冷冷一笑。
连生无视于她的嘲讽,面上波澜不惊地摇了摇头,“李云志就像一个斗士,他不会这么样妥协。”
“斗士?他跟谁斗?”麦子心下一动。
“跟自己,跟生活,跟现实。”连生放下手里的筷子,叹了一口气,“我所认识的李云志不会自杀。”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赵连生为麦子面前的玻璃杯里又添了一点橙汁。
“说来听听。”麦子在这个赵连生身上见识了太多的惊奇,当他提出“交易”二字的时候,麦子已经见惯不怪了。
“我们合作,将彼此了解到的,关于李云志的信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到查明李云志跳楼的真相。这期间,我保证不在报纸上发表一篇关于李云志的信息,我知道,你们新泰目前对这件事还是很敏感的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做这个交易?”
“首先,你也想弄清李云志死的真相,否则今天我们就不会碰到;其次,你现在信息不少,但是面前是一团迷雾,靠你个人的力量,根本解不开这些谜团;第三,新时代不写你们的敏感新闻,应该对你很有吸引力吧?”
赵连生的一席话倒是点在了麦子的心坎上,她内心里盘算着这笔交易的性价比,她现在迫切地想知道李云志的那台私人电脑和那个小破孩U盘的去向,以及关于健慈股份的调研到底有什么样的转折,那两篇“强卖”报告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说这些谜团都要靠她乔麦一己之力去解开,那决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有了眼前这位“深喉”记者的帮助,或者真的会事半功倍吧。
“最后,我可不是刚出道的小记者,也不是只想着赚昧心钱的酒囊饭袋……”
“但是,一旦水落石出,你是不是要狠狠地来一篇深度报道,万一真相……”麦子哽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她乐于追求真相,但是她也知道真相往往都是残酷的。
“这要看我们的合作质量了,合作的好,再残酷的真相,我报道出来也不涉及新泰分毫,如何?”
麦子没有说话,审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心里暗暗怀疑,他有这个本事吗?曝光李云志能够不涉及新泰分毫?这个建议是陷阱还是机遇?
“你还有什么条件吗?是不是……”赵连生黝黑的面庞凑到麦子眼前,一脸期待。
“成交!”不等连生说完,麦子便大声吐出这两个字,仿佛是怕自己后悔一般。“你说过报道不涉及新泰,说话算话。”
“好,成交!”连生拿起自己面前的橙汁与麦子的碰了碰,玻璃杯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对了,港丽茶餐厅的菠萝包一流,临走我给你买两个带着,明天可以当早餐。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碰完杯,赵连生的孩子气又显现出来了,这个建议让麦子啼笑皆非。
她刚要搭话,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她慌乱地伸手在那个大挎包里乱掏,越是慌乱就越掏不到,那铃声就像一道催命符。麦子很泄气,在包里找不到手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那么简单了,好像这手机就是非要跟她作对似的。
哗啦,她按照惯例,又把包包里的东西统统给倒了出来。手机呢?怎么还没看见。
“我要是猜的没错,应该在你的外套口袋里。”
“外套?外套呢?”
“在椅子背后挂着。应该是右边的口袋。”
“天,真的啊。”
待掏出来的时候,铃声已经停止了。麦子扫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张若离——她的大学同学,好闺蜜。若离一周前因为房租涨价的事,跟房东大吵一架,连夜搬到麦子的公寓。不用猜她都知道这丫头肯定是忘记带钥匙了,她急急忙忙地给若离发了个短信,告诉她备用钥匙在一楼信箱的暗格里,从小到大,她不知道犯过多少次类似的错误。让她把家门钥匙跟车钥匙挂一块,她就是老忘记——总是在一条河里淹死,说的就是张若离这种人。
这哪里是初老症,简直就是帕金森了。
从港丽出来,城市已然是华灯初上。
当连生提出要送麦子回家的时候,她以为他充其量就是将她送上一辆出租车而已。但是想不到,从地下车库他开出一辆黑色牧马人,很漂亮的车,可惜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清洗过了,就算是沉浸在这夜色之中,也能看到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粉尘。
车如其人。
当连生打开车门请麦子上车的时候,她想到了“浑然天成”四个字。
连生等麦子坐上副驾驶之后,并没马上关门,而是靠在一旁,点了一支烟。
麦子一向很忌讳男人在她面前抽烟,她眉头一皱,刚想抗议。但是看到他抽烟的侧影笼罩着朦胧的月光时,却心有所动:手指修长,指尖烟头的红色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香烟停留在他唇上,薄唇轻抿,沉寂片刻,一圈烟雾徐徐而升。麦子甚至感觉到某种莫可名状的诱惑。
“一生一世不吸烟怎会记得吸烟
没有他亲吻你的嘴边
亦会淡然无味习惯当自然”
麦子很自然地想到了莫文蔚唱过的那首关于吸烟的歌,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什么时候爱上吸烟的,如果不吸烟会不会不习惯。就像爱情一般,生来原本没有爱情怎么会慢慢知道爱情,如果没有了爱情,会不会感觉不习惯?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乱想,她掩饰性地“啪”一声关上了车门,他似乎被她的动静给吓了一跳,“哦,对不起。我习惯了开车前抽支烟,呛着你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将烟头很自然的摁在旁边的垃圾桶里。“走吧。”
待车一路行至高架,麦子才慢慢平静。这时她才有心看清车里的内饰,原本这越野车硬朗的设计一切都透着男性荷尔蒙的味道,但是麦子看得真真切切,居然方向盘套着一个印有米老鼠头像的握手套,不仅如此,汽车椅套,坐垫,脚垫……都是米老鼠风格,而那挡风玻璃前悬挂的米老鼠公仔更是让这车子的硬汉做派弱爆了。
“城市里开牧马人,不觉得浪费吗?”
“我是越野爱好者,前些年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户外俱乐部,也经常组织一些活动,帮企业搞拓展,内训。你们公司有兴趣也可以跟我们合作,给你最低价。”连生扭头对着麦子微微一笑,黑葡萄似的眼珠像是浸在了酒杯里,“前两年太狂热了,头脑一昏,买了这么一辆车。现在觉得挺没意思。”
“你说你,那么man的一辆车,干嘛非得弄个米老鼠的内饰?还挂个米老鼠的公仔。”麦子强忍着笑意,用手碰了碰那只米老鼠,它的大嘴岔子咧着,笑得很滑稽,那手势好像在对麦子说“欢迎光临”。
“别乱动,扰乱视线。”
麦子听他说得认真,有些讪讪地将手缩了回来。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在车里四下打量,看到车门内侧塞了一张光盘,随手拿起来,《海贼王》。
“你孩子的?”麦子信口一说。
连生大囧,“不,我没孩子。这是我看的。”
“哦。你还没结婚?或者是恋爱ing?”
“王老五,可以了吧?”连生的口气似乎在告诉麦子,你还是有机会的。
似乎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麦子心满意足,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车厢里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听见连生的声音,“健慈股份的非公开定向增发业务是你们公司保荐的吧?”
麦子很警觉地睁开眼睛,瞪着正在开车的连生,“有什么问题吗?”
“哦,我就随口一问。我一直是负责医药行业上市公司报道的嘛。”
“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你还关心?”
“我想知道时隔一年,他们筹集的资金做了哪些用途,取得了什么效果。”
“用途?公告里不是有写明的吗。至于效果,这个可能还是得问健慈股份的人,我们哪里能清楚这些。”麦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若有所动。
“你们的研究员就没有调研过?”
“他们具体的工作我们是不会过问的,你可以看看我们最近是否出研究报告。”麦子回答的相当“官方”。
“你们对健慈股份一直都非常推崇嘛,从李云志生前的报告中就能看得出来。不过,这大半年,倒是推荐的动静小了不少。”连生一直对李云志在健慈股份调研方面有着疑惑,他自然而然地将这个想法透露出来,是想看看麦子有什么反应。
麦子心下一动,“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李云志对健慈股份的态度转变?”
“哦?”
“关于你报道里写李云志押宝健慈股份,我看却未必。今天我在他的办公电脑上发现了两篇关于健慈股份的强卖评级的报告。”
“强卖?”连生知道研究员如果推出“强卖”评级的报告意味着什么,不由地吃了一惊。
“你也很吃惊吧?我当时看到报告时跟你现在一样。”
“这两篇报告没有公开发布吧?”
“当然没有,要不也不可能大家都不知道啊。而且,报告写得并不完整,对于评级的理由阐释并不充分,总觉得话中有话。”
“介意给我看看吗?”
“我明天发给你,不过你可一定要守约定,如果你将报告曝光,我也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麦子发了狠话。
连生扭头看了麦子一眼,“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凶哦,我这不什么都还没做的嘛。”
麦子噗嗤一笑,“李云志的公司电脑里基本上没有什么线索,他还有一个私人笔记本电脑,他关于上市公司的完整调研据说都在那个笔记本里,但是现在那个笔记本却不见了。”
“这就是你今天去他家的原因?”
麦子点点头,失落的说“可惜一无所获。”
“也不算,至少你认识了我,我们做了一笔交易。”连生轻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