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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云夜卷霜海空(下)

王太医奇道:“前几日下官为夫人拿过脉息,顺畅平和,怎会有今日之事?”

韩国夫人垂泪懊恼不已:“我也不知,突然就这样了。”

王太医走近床塌旁几案,拿起上放的药杯,内里尚有药汁,问道:“夫人什么时候喝的药?”

韩国夫人想一想,答道:“大人不提我还不觉,就是在嚷肚子痛前服的药,服用后没过得一刻钟,她就腹痛难忍。”

王太医醮起一点药汁,先是以鼻嗅闻,再以小指醮了入口尝试,悚然变色对李俶揖道:“殿下,此药汁中含有份量极大的商陆。”吴大夫听了一惊,尝试后点头不敢再说话。

韩国夫人一听之下仿被电击,身子瑟瑟发抖,不自觉朝沈珍珠望去,谁想沈珍珠也正疑惑的往她看,二人目光一接,倏的得了主意,上前拽住沈珍珠右臂,回力一拖,又往外一推,口中已没头没脑的骂道:“定是你,**!心怀嫉妒下堕胎药害彩屏。”

沈珍珠不经意得个踉跄,直直向后栽。李俶见势不妙,已伸手来扶,终究晚了一步,已重重跌倒在地。忙趋前搀她起来,沾手欲湿,她竟然在出冷汗,倒底还是挣扎着站立起来,没等李俶向韩国夫人发难,冷笑一声道:“夫人真好见识,珍珠枉读几年诗书,倒不知商陆有何作用,原来竟可作堕胎之用,珍珠领教了。”

韩国夫人一时语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珠向上一翻,双手叉腰嚷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老娘生了几个儿女,难道还不知商陆么?”眼中早没了泪水,直冲李俶叫道:“殿下,你的孩儿被人害死,今日若不辨明真凶,将这沈珍珠缉拿问罪,老娘我决计不依。我定要告到御前,求圣上、贵妃为我作主!”说罢又没口子“彩屏,你好命苦”的乱叫一气。

李俶心中厌恶至极,皱眉一甩衣袖道:“依大唐刑律,拿人问罪须得证据确凿。”独孤镜心神领会,自去阁外吩咐通传尚药房春雨、夏荷等等事宜。李俶见沈珍珠自跌倒后冷汗透衫,面色在腊黄中显出苍白,显见身子极为不适,不过在咬牙支撑,急急扶她坐下,心中担心不已。韩国夫人气吁吁当仁不让坐在上首,一副听审的模样。

春雨、夏荷早知道出了大事,一直跪在阁外十余步阶下侯命。听宣进阁后,嗑头不止,连连叫冤:“奴婢实不知情,不关奴婢的事!”

独孤镜断喝一声道:“停口!韩国夫人、殿下在此,岂有你们喧哗的。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

听她一一问二人,崔彩屏的药是由哪里来的,是哪一个调配煎制的,用了多少时间。两人一一答了,并无可疑之处。今日这盅药乃是安胎之药,方子是王太医所开,由夏荷照方配齐药材煎熬三个时辰才成。其间,两人并未离开尚药房,连早饭也是由尚食房送来的。这一条是沈珍珠前几个月被下毒后新改的规矩,防的便是有人趁间作祟。

独孤镜又问:“今日还有什么人去过尚药房。”

二人答道只有王妃的侍女素瓷和崔孺人的侍女玉书,皆是为自家主人取药。玉书先来,素瓷后到,四人说笑一番,因崔孺人的药先好,玉书先走,素瓷晚走。

独孤镜接着问道:“尚药房内可存有商陆?”二人答是,商陆本有消水肿、祛痰、平喘、镇咳之效,故尚药房中常备。

说话间,另派出的奴婢已呈上由尚药房搜到的几个煎药瓷罐。虽说这几个瓷罐大小模式全然一致,然王太医稍作分辨,便找出内中尚有商陆成份的一罐。

独孤镜乃沉声喝道:“如此,既然旁人没有可疑,定是你们二人监守自做。尚药房中一直存有商陆,这里有含有商陆成份的药罐,物证昭昭,你们可没得抵赖!”

春雨、夏荷听了魂飞天外,夏荷向来泼辣,此时关乎已身性命,死马当作活马医,情急之下对独孤镜道:“不,奴婢想起来了,还有一人十分可疑!”

独孤镜问道:“谁?”

夏荷答“是”,眼光四处游离,终于落在沈珍珠身后的素瓷身上,指着她道:“是王妃的侍女素瓷!”

独孤镜想是意外的“噫”了声。李俶伸臂暗暗去攥沈珍珠手,腕上一紧,她修长细致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握,有那宽大的袍袖遮掩,没人看见。韩国夫人面上露出得意的笑颜。

听独孤镜问道:“这怎么说?”

夏荷见独孤镜让她继续说下去,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急急说道:“奴婢大胆,今日素瓷来尚药房后,曾自作主张让她试了口崔孺人的药。试药之时,奴婢也没十分在意,她若乘机在药中下了商陆,却也难说!”素瓷为早上一时贪嘴悔青了肠子,立时跪倒当地,哭辨道:“夏荷姐姐,你怎能信口雌黄,当时你和春雨、玉书均在场,三双眼睛瞧着我,我哪有时机下药?春雨姐姐,你得为我作证!”春雨一向和素瓷交好,见状不忍,心乱如麻,焦急中搜罗回想今日之事,磕头道:“回殿下,独孤姐姐,还有一人也十分可疑。”

这扯出的人愈来愈多,独孤镜问道:“还有谁?休得东扯西拉!”

春雨答道:“这个人是尚食房的银娥!”话音刚落,韩国夫人由座上一跳而起,凶巴巴搧了春雨一耳光,喝道:“小**,休得胡说,银娥跟了彩屏这多年,怎会害她!”

春雨忍痛负气,明明眼泪要落出来,生生逼将回去,心中一横,全然豁出去了,对答道:“奴婢并没有瞎说,银娥今日早上为我们姐妹送的饭。为着吃饭,她帮我们照看过火炉上煎制的药品,焉知她是否动过手脚!”

独孤镜正要张口传银娥,突听“轰通”巨响,沈珍珠突由座位跌落在地,玉山倾倒,僵直身子,一动不动。李俶一把揽起她,急的只唤“请太医”,浑然忘却身畔就有一名如假包换的太医。

王太医上前把把她的脉息,摇头道:“大大不妙,王妃腹中的胎儿,只怕也保不住了。”

李俶心惊胆寒,觉环抱沈珍珠的手掌滑腻,垂首一看,竟是满手鲜血。沈珍珠似未全然晕死过去,双目翕动,滚出一粒眼泪。

沈珍珠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楚。仿若回到十年前,她和他少年顽劣,偷划扁舟入湖,山川明媚,江河秀丽,他难得的嘴角一翘,丝许笑容:“不知十年后再游此地,该是如何。”她方才八岁,却少年作老成思,答道:“十年?你在何方,我在何处?”湖浪呼啸奔腾而至,排山倒海之势,“安二哥,安二哥,抓紧船舷!”……她快要窒息……腹中有千刀万剐,耳中如闻刀剑齐戗……一重又一重,将心痛与身体的剧痛剥离去,重叠来,反反复复,无穷无尽……迷离中玉冠锦衣的少年托着她的头……生命中一些东西,去了再不能回来……殿下,殿下,俶,俶……

李俶终于等到她的苏醒。她昏迷了一天一夜,穿流不息的太医、侍女,端出的一盆盆血水只能让他颤栗。尽管太医说她只是小产,并无性命之虞,他还是这样一天一夜不眠不睡,寸步不离守候在她身畔。如果能这样守候她一生一世,那他是否还需苦心经营?但若不苦心经营,他又能否守候她一生一世?

“俶,”她轻轻唤他一声,方觉自己声音沙哑低晦,几不可闻。他俯身托起她,让她枕于自己怀中,渺渺发香弥漫,艰难的开口:“是我疏忽,害你受苦。父母亲大人探望你刚刚才走。”

她轻叹道:“他们定是失望伤心。”心中蓦的泛起一缕悲怆,和着那房内燃烧的檀香,缥缈回旋。回身与李俶四目相接,伸手细细抚摸他的脸,青青的胡子茬,低语道:“你瘦了”。忽的双手环抱住他的脖颈,伏在他胸前听他沉稳的心跳,那一瞬只觉身心舒坦至极,深深说道:“俶,永远别离开我,我不能再失去你。”这般的哀怜无助,这般的深情相与,不是胸列珠玑的她,不是思维慎密,冷静机智的她,李俶胸中激荡,张臂将她紧紧的箍入怀中,他的力道强劲正衬托出她的虚弱无力,直搂得她喘不过气来,听他咬牙说道:“再也不许这样吓我!”她的泪水簌簌而下。

良久。问道:“素瓷?”

李俶道:“她正为你料理汤药。”

又问:“那银娥呢?”

李俶淡淡道:“已被我下令处死。”

沈珍珠别过脸,沉默半晌,幽幽吐出一句话:“我实在不知,你为何这般着力回护那个人?”

李俶一怔,稍顷道:“韩国夫人和崔彩屏有意加害于你,反害了自身,正应了引火烧身这句古话,崔彩屏此时已够凄凉,再去怪责也于事无补?”

沈珍珠合上双目,她一直面色惨白,精神倦怠,说话声低无力,李俶以为她又乏了,只静静的搂着她不再说话,怕引她伤神。岂知她又缓缓的吐出一句:“你明知我说的人,不是崔彩屏。”自作自的笑了笑道:“人若是愚笨,真真会少了许多烦恼!”李俶被她笑得心中绞痛:“你说什么?”

她睁开双目,继续说道:“韩国夫人和崔彩屏买通医官,指鹿为马,明知我怀孕却说只是疲劳过度;又怕时日一长,终叫发觉,指使银蛾在我的药中下放商陆。本来我在劫难逃,尚药房的两名丫头固然年纪小,但谨慎细心,决没有将我与崔彩屏的弄反拿错之理。这其中,定有人趁其不备,有意调换了我二人药罐。说起来,这个人也算是救了我和腹中胎儿一回。只可惜,救得了运,救不了命!”

她连说一大串子话,气喘吁吁。李俶急急为她捶背道:“有什么话,过两日再说好么?一切都是我的不是!你素来不信什么运呀命的,今天说这样的话,怎不叫人心慌。”

她连连摇头:“你,你以为我在盘算你的不是吗?我只是想不通,那个人,既下风香草害过我,这回又救我,是何居心?你任其为所欲为,是何道理?许我不该问,你心中有万千丘壑,原不该我触及。”

李俶因道:“你这是伤心负气之语,江山社稷本是男儿之事,许多事我瞒着你是怕劳你操心,你也不该过多的疑我。我对你的心,到了今时今日,你还不懂么?”还要再说下去,突的想到不久之后还有一桩事会让她伤心,慢慢停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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