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护士推着叠放满血浆的医疗车匆忙进去,一声落锁的响动之后,走廊再度恢复安静。
何诚语觉得喘息不畅,这狭窄的走廊似乎让他有点缺氧。
“头有点晕……”
周洋洋赶紧扶住他,又鄙夷地瞥了天野一眼,自顾自道:“咱们出去透个气!小棠你先坐着!看好自己的包!”
那意思,仿佛天野是个小偷。
何诚语和周洋洋走远了,唐棠茫然看着手术室,她忽然说:“你来干什么?”
天野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他没有看唐棠,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想知道手术结果,难道不行吗?”
唐棠抬头看着他:“其实,你心里依然惦念着阿杰,对不对?天野,别这么不坦诚。”
天野却冷笑:“就算是惦念又怎么样?也许我只是担心这世上会少了一个敌手呢!”
唐棠咬住嘴唇,她颤声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么难听的话?天野,从前你不是这样……”
“对,从前我不是这样。从前我宽和隐忍,对人大方有礼,我处处为路杰着想,为ake着想。可是最终我落得什么结果?”天野讽刺地笑了笑,“所以我接受了教训。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可你这样偏执狭隘,难道自己就很愉快吗!”
“当然很愉快。”天野直视着唐棠的眼睛,他的双眸亮得吓人,“你不喜欢我现在这样了,对吗?原来你也只是喜欢伪装而已。可是很抱歉唐小姐,我不想伪装了。我现在这样子,你讨厌也罢,憎恶也罢,心痛也罢,那都是你的事。”
唐棠脸色愈发苍白,但她低下头,没再说话。
手术持续了七个钟头。
等到最后医生出来时,何诚语他们快要站不起来了。
“手术很成功。”祁医生仍旧是一张沉稳的脸,只有口罩上方那双眼睛里,带着些疲倦,还带着些欣喜。
“谢天谢地!”周洋洋大声说,何诚语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唐棠只觉得浑身的气力像流水般流走,她微微转过身来,看见天野仍旧站在角落,但是他刚才一直握着的拳头,松开了。
他转过身去,和谁都没打招呼,就往外走。
“天野!”
唐棠忽然喊住他。
天野站住,没出声,也没回头,然后他继续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唐棠看见,他松开的双手,手心里全都是指甲掐出的血红印痕。
“小棠……”
周洋洋在唐棠身后突然说:“你就留下来看看他吧。”
唐棠转过身来,她看看周洋洋和何诚语,垂下眼帘:“可是我……”
“小棠,阿杰他是死里逃生呢。”何诚语也劝道,“过去的事,你就先放下来吧,他从鬼门关打转一圈回来,一定很想见你。”
“对啊。”周洋洋赶紧道,“你就满足阿杰的心愿吧!”
唐棠知道自己再不能推辞,她点了点头。
那晚唐棠一直守在ICU外面,其实她知道,路杰不会这么快醒过来,毕竟是全身麻醉的大手术。但是她劝何诚语他们先回去休息,“等明天睡好了,你们再来换我。”
人都走了,走廊里重新宁静了下来,唐棠靠在长椅里,她毫无睡意,依然在想着天野临别时,那种冰冷的神情。
她依然很心痛,但却已经不是刚刚离开美国时,那种心如死灰的感觉了,今天天野出现在手术室外,这似乎是某种暗示,恐怕就连何诚语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未来似乎有了点改变的希望,可是唐棠却不敢奢想。
正发愣时,却听见脚步声传来,那不是护士的软底布鞋声,却是女性哒哒的高跟鞋声,那声音走到ICU近前,又迟疑地停下来。
唐棠抬头一瞧,她吃了一惊,站在走廊里的是丁柔嘉。
唐棠赶紧站起身来:“丁小姐?!你怎么会过来的?”
丁柔嘉看见唐棠,她也松了口气,脸上的浓妆难掩憔悴,她快步走过来,哑声道:“太好了,总算遇到熟人了,唐小姐,阿杰他……手术做了吗?”
唐棠笑道:“白天做的手术,很成功,喏,现在还在ICU里躺着呢,恐怕麻醉还没过去。”
丁若嘉走到玻璃墙壁跟前,探头瞧了瞧里面躺在床上的路杰,她放心地点点头:“我担心了一路,总算没事就好。”
于是唐棠又请她坐下来,又去找护士站的护士要了一杯开水。
“你是连夜赶过来的吗?”
丁柔嘉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得到消息太晚,昨天打电话给何诚语,才知道了手术的事,我连忙买了机票……没想到赶到这里,手术已经结束了。”
唐棠很感激:“阿杰如果知道,一定很高兴。”
“是应该的。”丁柔嘉郑重地说,“阿杰救过我两次,我一直都想好好向他道谢,可是上次Jason的葬礼……”
她停了停:“他在医院,我也没见着他。我是想着,等他缓过劲来,我再来看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了国。”
提起Jason,就仿佛触动了一个不该碰的机关,俩人一时都沉默,过往的那些事情像无声无息的乌云,再度回到唐棠的心头。
丁柔嘉也知道自己触了唐棠的伤痛,她赶紧笑道:“看我这一身灰尘,坐了这么久的飞机,脸也没顾上洗。”
唐棠也站起身道:“护士站里有热水,对了你还没吃东西吧?我去买点夜宵。”
“不用了……
“没关系,”唐棠笑道,“反正我也饿了,咱们这算是他乡遇故知。”
于是唐棠出去买了热咖啡,又怕丁柔嘉太疲倦没胃口,她在附近还在营业的餐厅里,定了一盘热腾腾的五香小饼。
回到医院里,丁柔嘉已经洗去了一脸铅华,她不化妆的脸反而显出几分清秀,和赛场上那浓妆艳抹的张扬姿态相去甚远。
丁柔嘉确实饿了,她贪婪地吃着五香小饼,连连赞叹味道好。
唐棠笑道:“国内别的不说,食物一定是顶尖的。等阿杰醒了,我带你去吃大餐。”
然后丁柔嘉又问起路杰的近况。
唐棠把她知道的那些,都告诉了丁柔嘉。
“也就是说,阿杰和天野现在在同一个车队里?”丁柔嘉皱起眉头,“耀辉……我总觉得好像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你当然是听过的。”唐棠笑道,“耀辉可是国内目前顶级的车队呀。”
丁柔嘉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我记得耀辉好像和史密斯车队有些密切的来往。”
唐棠一怔:“是吗?”
丁柔嘉点点头:“唐小姐,你也知道我在史密斯车队这么多年,而且也算是有点根基了,有些事情,即便James瞒着我,我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听不到。”
唐棠听出丁柔嘉话里有话。
丁柔嘉低下头,她脸上神色变得古怪,那样子,仿佛是在攒足所有的勇气,要说出一些惊天动地的话来。
唐棠心里更加奇怪,她凑过去:“丁小姐,你到底听说了什么?”
丁柔嘉忽然抬起头来:“小棠,你是做记者的,你知道很多时候,那些公司集团是会向公众隐瞒信息的,对吧?”
唐棠没料到她突然改变称呼,但她仍旧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做记者的素养我还是有的。”
丁柔嘉的神色有点迟疑:“其实,我不知道这些事该和谁说,本来这次突然来中国,我没和任何人打招呼,阿昂……我丈夫在我抵达之后才接到我的电话,他很生气,这段时间他一直劝我不要搅进这些事情里去,因为太危险,可是事关阿杰,他是救了我两次性命的人,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丁柔嘉的措辞颠三倒四的,但唐棠已经听懂了,她必定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你想告诉阿杰?”唐棠试探着问。
丁柔嘉却犹豫起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尤其他现在刚做了手术……”
唐棠说:“丁小姐,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就告诉我吧,我是个记者,到现在还是的。”
丁柔嘉看看她,又抬头看看旁边的护士站,护士站没有人,今晚值夜班的是护士长,她去查房了。
唐棠明白过来,她说:“没关系,这儿很安全,这可是ICU区域,连通讯器材都不可以携带进来的。”
丁柔嘉定了定神,这才低声说:“一切的起因,还是阿杰的父亲。其实我很早就知道Jason,虽然没和他打过交道,但是带我进入赛车领域的人,就是我的叔父,非常推崇Jason,他曾经很多次和我说过,说Jason和他当初的搭档路征远,也就是阿杰的生父,是当年赛车场上的双璧。后来Jason离开赛车领域,我叔叔为此非常惋惜。也就是因为这些,我对Jason的死,耿耿于怀。”
丁柔嘉参加了Jason的葬礼,那凄凉的一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路杰在医院没来,Jason自己又没有亲属,结果竟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周洋洋来主持葬礼,而且在葬礼上露面的也只有Jason昔日一群潦倒的酒友,再就是ake里的清洁工Bill,还有代表戒酒协会前来吊唁的John Lope。
“空空的教堂里,摆满了鲜花,花束竟然比来参加葬礼的客人还多……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最凄凉的一场葬礼。”丁柔嘉哑声说,“回去之后,我怎么都放不下这件事,外界都说是天野违规增加动力装置,导致E8在行驶中爆炸——我觉得事情不止这些。”
唐棠听得浑身一哆嗦!
“难道不是吗?!”
“小棠,你知道吗?我也使用过E8。”
唐棠吃了一惊!
“但是没有用太久,就被停下来了。”丁柔嘉说,“James认为E8很不安全,他不想让我来试验使用情况。”
“什么意思!”
“他想让别人来试验,最好是和史密斯车队无关的人。”丁柔嘉低声说,“我不知道天野是从哪里得到E8的,看来,他自以为在他之前E8没有人用过,天野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在James的眼睛里,Jason只是做了史密斯车队的替死鬼。”
唐棠呆呆看着丁柔嘉,她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然而E8这边,我没法深入的调查。”丁柔嘉说,“原因你也知道的。我不服气,想着总应该再调查得更清楚一些,所以后来我就去查阿杰生父当年的那件事。”
唐棠一怔:“你是说,路征远?”
“对的。”丁柔嘉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份资料递给她,“我找了很多当年的报道,结果,就发现了这个。”
唐棠接过来一看,是一份新闻的影印版,时间是二十多年前。下面还打着图书馆的标签,看来是丁柔嘉在多年前的新闻档案里找到的。
匆匆把那篇报道扫了一遍,唐棠的脸色也变了。
报道中,将美籍华人路征远的赛车事故,归咎为“人为原因”,报道本身并没有写得很详细,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这不是单纯意外”的阴谋味道。
明明是温暖的ICU病房区域,但唐棠却觉得寒气从骨子里嗖嗖往外冒!
她看着丁柔嘉,对方是和她一样的,仓惶而苍白的脸。
“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信息。”丁柔嘉悄声说,“我知道这些边角料没什么用,可我不甘心,阿昂叫我就当做不知道,我却做不到。我知道这些不该给阿杰看,但是……”
唐棠定了定神,她伸手握住丁柔嘉的手。
“丁小姐,你告诉我的这些,非常有用。”她语气坚定又柔和,“我同意你丈夫的意见,你暂时就不要继续查了,这非常危险。接下来的部分,请交给我。”
接近清晨,护士发现路杰有清醒的迹象,唐棠想了想,她对丁柔嘉说:“丁小姐,你就在这儿陪着阿杰,何诚语他们早上就会来和你换班,你也别住酒店了,这是我家的钥匙,等会儿你直接打车过去就行,不远的。”
丁柔嘉诧异道:“那你呢?难道不等着阿杰醒过来吗?”
唐棠苦涩一笑:“我要回杂志社去。阿杰……我暂时还不想见他。”
她说完,又神色郑重道:“我是个记者,我也有我的职责所在。”
从医院里出来,唐棠抬头看了看灰白色的天空,她把身上的包又往肩上提了提,只觉得包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沉重,黑暗。
她仍旧在想丁柔嘉说的那番话,如果Jason的那场事故,真的如丁柔嘉猜测的那样……
那么,真正的凶手就不是天野了。
想到这一点,唐棠心里翻搅得难受,她不知道天野有没有认真调查过这场事故,还是他也被打击得再也不愿意回头看……
然而无论如何,唐棠决定要以一己之力,解开这场黑幕!
路杰手术很成功,祁医生说他恢复得非常快,甚至有可能比一般病人更早出院。
虽然祁医生说的是“有可能”,但路杰很把这话篡改了,自从可以下地走动之后,他强烈要求出院,把医院方面闹得没办法,最后只好批准了他出院的手续。
“一个平庸的车手,你们耀辉也肯收吗?”天野对舒辉说。
舒辉脸上,依然是那种一团和气的微笑:“天野你不要这么说嘛!阿杰的素质总还是在的,你们俩就是我们舒辉车队的双保险!”
天野冷笑了一声:“你不担心双保险起内讧吗?”
舒辉眨眨眼睛:“我不觉得事情会发展到那一步去。天野,阿杰是个大度的人,你要包容他。”
“对不起,我心胸狭窄,只容得下我自己。”天野厌倦地站起身,“没事我回去了,迎新会什么的,请别来烦我。”
看着他离开,舒辉烦恼一笑:“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男人啊!”
他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对方传来阴沉的声音:“舒经理?”
“我要的药物,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我这里是童叟无欺的,你拿钱来,我什么药都能给你弄到。”那人停了停,又问,“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要这种药?它除了镇痛,没别的功效了。”
“谁说没有别的功效?”舒辉粲然一笑,“不是还有强烈的致瘾性吗?”
那人叹了口气:“舒经理,你还真是一头藏在暗中看不见的狼啊!”
舒辉大笑:“权且就把你这句话当做对我的夸赞吧!”
从经理办公室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短短一百米的距离,天野就觉得脚踝的部分如同火焰在灼烧,人工脚踝与原有的肌肉组织惨烈地摩擦着,他疼得脸色都发白了。
进来办公室,Zoe眼尖,立即看出天野神色不对,她慌忙冲上去扶住天野,然后赶紧把门关上,上了锁,再把百叶窗调整了一下。
天野僵硬地瘫在椅子里,他嘶声道:“Zoe,拿药来……”
Zoe走到里面,她在一个小型保险箱前蹲下来,打开密码锁,取出里面的针剂。
回到天野跟前,她帮天野剥下鞋袜,这才将手中那枚小小的针剂注射进天野的皮肤。
药物渐渐起效,天野惨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
“下周,队内将举行友谊赛。”他突然道,“第一名将被选送参加URC环球拉力赛。”
Zoe吃了一惊!
她想了想,迟疑地说:“也就是说,冠军很有可能在你和路杰之间产生?”
“嗯。”天野松开压住的止血点,他若无其事地穿好鞋袜,站起身来:“我不会让路杰成功的。”
Zoe望着他,眼神悲哀:“你不能去。天野,你的脚伤经不起这么严重的折磨……”
“你是想我一辈子坐在办公室里,当个写写画画的书记员吗?”天野弯了弯嘴角,“Zoe,我甚至还不到三十岁。”
“可是你的脚……”
“Zoe,你知道猎豹最高时速是多少吗?”
Zoe一怔。
“120公里。快得像汽车。”天野笑了笑,“可是猎豹只能跑三分钟。如果这三分钟它抓不到猎物,就只有饿死。”
“……”
“我就和猎豹一样,没有别的选择,跑,或者,死。”